这边姜铭刚刚离开病房不久,病房门又被吱呀的推开,陶语背对着没有回过身,也没有睁眼,只是疲惫道:“你不用再费心了,能说的我都有已经告诉你了……”
“噢,是吗,那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陶语闻声猛地坐起身,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毛呢风衣的男人站在床脚,他面颊削瘦,颧骨微高,眼眶深凹,黑色的大衣从头裹到脚。
此刻来人左手正轻轻的拄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眯着眼自上而下的审视了她一番,开口说话时,声音仿佛来自冰冷的地底:“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
“你!是你!”陶语惊恐万分的瞪大了双眼,仿佛又身处在暗无边际的地狱之中,雨夜里巨浪滔天翻腾呼啸,势要将她卷入深渊。
往昔的噩梦纷至沓来,女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伸出手不断奋力地拍打着床头的呼救铃。
面对着她徒劳的挣扎,男子冷眼旁观,目光扫过她床脚的病历卡,戏谑道:“旧友重逢应该高兴啊,你难道不欢迎我吗……”
“你们!你们……你们这么多年都不放过我!” 陶语痛苦揪着自已的衣襟:“你们不就是想要我这条命吗,何苦派这么多人,究竟要怎么样!”
“我要的很简单,你知道是什么”,手里的雨伞扣过地板,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男子慢慢踱步来到她的床边,俯身死死地盯着在床上这副扭曲挣扎的残躯,“当年你带走了什么,如今就该还回来什么……”
陶语恐惧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鹰隼般的眼睛,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噩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噩梦成真,当那盏蜡烛在幽深处亮起,陶语知道,自已的报应,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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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阴沉的暮色驱赶走了最后一丝光明。
青年慢慢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似乎没注意到杯中的水早已凉透。墙上的挂钟用规律的“滴答”声为这一室的静默打着节拍。
“陶语得的是什么病?”梁院长轻声地问。
姜铭淡淡的说,“肺癌。”
“啊……”梁思盈闻言感慨的长叹一声,“小墨知道了么?”
姜铭摇了摇头,不解的看向院长,“她是怎么知道陶语病危的?”
“是我告诉她的”,院长斟酌了一下,“陶语那天突然打电话到我这里,说自已得了很严重的病,可能时日无多,想最后再见小墨一面。”
院长起身走到桌旁,轻轻拉动开关,台灯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一隅。
“我本来是要拒绝她的,但仔细一想,还是觉得应该让小墨自已决定,”院长转过身望向他,“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让你代替她去。”
姜铭的面孔陷在阴影里,神色不明。
院长问,“你这次回来能停留多久?”
“我本来只向学校请了三天的事假,可如今这一耽搁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他放不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我订了今天晚上的火车票回北京。”
夜幕降临,四下一片静谧,附近村落的灯光零零散散的亮起,恍若夜幕星光的倒影。姜铭走进礼堂,点亮了祭坛两端烛台架上的蜡烛,火光跳跃闪动,恍如祈祷者隐藏在心底的彷徨。
随后他跟着院长来了到偏厅,一进去就看见了一副穿着暗红色罩衫的瘦小身影正在餐台前手脚麻利的忙碌着。
他走上前,愉快道,“周阿姨,我回来了。”
姜铭的突然归来令周敏喜出望外,高兴之余做了许多道菜,在得知他当晚就要离开时,不免有些失落。
姜铭坐在她身边不停地给她夹菜,安慰她自已下次回来一定待得久一点。
唯一遗憾的是姜铭最后还是没能见到袁老师,连日来的大雨破坏了袁老师援助学区所在村庄唯一通往外界的桥梁,他被困在那里,短时间内是无法回来了。
当钟楼传出的机械报时声悠悠的响彻整个山林间,姜铭拎着行李在教堂门口与梁院长和周敏道别。
周敏装了好大一盒自制的糯米糕带给姜铭,那是姜墨卿和他从小最爱的点心。
梁院长叮嘱他路上要小心,并抬手从颈间摘下了一副十字架。
“这原本是你们袁老师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说着将十字架交到了他的手中,劝慰道,“小铭,何必要抓着那些过去的念念不忘,记住那些值得的,忘记本就该忘记的,也许你会好过很多,愿上帝与你同在,我的孩子。”
话及此,站在一旁的周敏开始默默的垂泪,姜铭张开双臂拥抱着她们。那一刻,他才觉得这世上有些爱是平等的。
火车刚刚行驶出苏州省不久,便一头扎进了倾盆的大雨里,狂风夹杂着雨水猛烈地拍打着车窗,火车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充斥着天地间,黑暗中一片混沌。
姜铭将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窗外铁轨两旁的路灯散发的微弱亮光快速的掠过他苍白的面庞。
他低头看着手中梁院长送自已的十字架,指尖摩挲过上面朴质细腻的纹路,疲惫的闭上了眼睛,想休息一会,却在火车的摇晃中陷入了沉沉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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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对于任何一个刚刚经历过高考的学生来说无疑都是煎熬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放松伴随着对前方道路的未知感,令那个月的每一天每一秒都充斥着迷茫。
姜铭也不例外,但他的心理压力更重,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程度更甚于高考之前。就在这种情况持续了半个月之后,哥哥叶远向父母提议,陪他回到了老家南城散心。
这天午后,姜铭本打算和叶远一起去探望叶父在南城的一位世交,不料却在临出门前接到了姜墨卿的电话。
当他顶着烈日来到和姜墨卿相约的天一茶楼时,早已是汗流浃背。一进茶楼,清爽的冷气扑面而来,上至二楼,环视了一周后朝里面的一处座位走去。
那是一处隔有织锦屏风的雅座,淡绿色的绢布上绣着浅塘晓月。此时已有一名身着棕色条纹衫,肤色有些苍白的少女在屏风后临窗而坐,面前摆放着早已点好的凉茶。
姜铭逐渐走近,可少女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外,直到他在她对面落座,女孩方才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他,目光沉沉不见丝毫同龄人该有的光彩。
不过最令他惊讶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你剪头发了?!”
在姜铭的印象里,姜墨卿是非常爱惜自已那如瀑布般乌黑似墨的长发,以至于繁忙的高三都不曾令她像其他长发女生那样产生过一丝剪发的冲动。
可如今的她却只是抬手理了理齐颈的发梢,笑得云淡风轻,“怎么,不好看么?”
姜铭摇摇头,“不是,挺好看的,只是突然有些不习惯……”
说着,拿起面前的茶杯给自已倒了一杯凉茶,抬头一饮而尽,“你什么时候来的南城,我本来过两天还要回东苏去呢。”
“我今天上午刚到,我前天打电话到叶家找你时才知道你回南城了。”
姜铭听后不无遗憾:“我和哥还打算过几天回东苏时给你们一个惊喜呢,”又突然想起来道:“考试考得怎么样?”
姜墨卿闻言轻叹口气,“也就那样吧,反正都考完了,结果就顺其自然吧。你呢?”
姜铭顿时萎靡,有气无力,“我尽力了,但听说今年华大医科的分数线可能会提很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你的成绩向来优异,不必担心。”
姜铭好奇的瞧着她,“你这次来南城是专门来找我的?”
姜墨卿倾身握住面前的描纹瓷杯,微微点了点。
此时窗外徐徐吹来的风带动房檐上方的珠帘轻轻摇摆,折射出点点细碎的晶莹夹杂着斑驳的树影,映在她的脸庞。
自楼下场中不断有叮咚的琴声传来,浅浅地吟唱着一曲蝶恋花——
谁悟月中真火冷。能引尘缘,遂出轮迥境。争奈多情都未醒。九回肠断花间影。万古兴亡闲事定。物是人非,杳杳无音信。问月可知谁可问。不如且醉尊前景。
半晌,姜墨卿才缓缓开口,斟词酌句道:“小铭,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也许我们并不是姐弟……”
姜铭正饶有兴致的听着楼下的弹唱,被她的话问得一愣,随即笑道:“当然,也许我才是哥哥,而你是妹妹,你白占了我这么多些年的便宜!”
可对面的姜墨卿却并没有笑,只蹙着眉低头呷着茶。
琴音依旧在隐隐的飘荡,桌边的陶炉里水正沸腾,不断地发出咕噜声。
姜墨卿轻轻转动着面前的杯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面不解的皱眉,“什么意思,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姜铭,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好好听着,”姜墨卿极力克制住自已颤抖的声音,“其实今天我找你出来,是为了让你见一个人。有人找到了梁院长,说自已是十八年前的当事人,并拿出了证据,证明我们可能是个误会……”
姜铭听得一头雾水:“误会是什么意思?”
“误会就是……也许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我们怎么可能没有血缘关系呢,开什么玩笑?”姜铭瞪大了眼睛。
“梁院长已经……”女孩的话还未说完便突然停住,目光望向了他的身后。
姜铭顺着她的目光也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穿灰色长衫的女人正从楼梯处向他们走来。
她梳着短发两鬓有些许斑白,身材高挑羸瘦,直至女子走近,姜铭才注意到了她的容貌。
那女子虽年逾不惑,但五官却有着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感,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一颗泪痣妩媚地点缀在她的右眼角,平增一丝哀怨,尽管现在已布满皱纹,可姜铭依旧能想象到,这双眼睛在年轻时有多么勾魂夺魄,令人着迷。
最后当女子站在他们的桌边,姜墨卿起身为他介绍,“姜铭,这就是我想让你见的人,陶语。”
那是姜铭第一次见到陶语。
当陶语在姜墨卿身边落座后,姜墨卿对陶语道:“就是我和梁院长说的当年和我一起的另外那个孩子,你可以将告诉过我的事告诉他……”
女人注视着姜铭许久,略微沉吟后徐徐开口:“十八年前,我曾经将一名女婴遗弃在了东郊教堂的门口……”
到此为止,是姜铭脑海里关于那个夏天闷热的下午最后的有声记忆。
而在那之后发生的一切却仿佛全部变成了一部默剧,在他的意识里只剩下了光晕中姜墨卿缓缓而垂的泪、袅袅浮动的水汽和满室氤氲的茶香。
他不记得后来自已是怎么回到家的,待他回过神来时,自已已经坐在了叶家老宅后院的台阶上。
这一坐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夜幕降临,叶远依然没有回来。
他回到屋里,揉揉胀痛的眼眶,拨通了梁院长的电话。
梁院长在听完他的叙述后短暂的沉默,“小墨还没回来,原来她今天是去南城找你了。”
“那个陶语究竟是谁,她说的又是怎么回事?”姜铭急迫的想知道一个答案。
“她是小墨母亲的朋友,我和你袁老师证实过她说的都是真的,”梁院长解释道,“小铭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
“怎么证实的?”
电话彼端再一次陷入沉默,这次就连姜铭自已也反应了过来,想要证明他和姜墨卿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挂断了电话,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此时窗外的月光照亮了院子,洒在他的膝头。晚风轻轻掀动纱帘,姜铭想起了袁老师曾经的话:
黑暗有助于人清醒的认识自已,孤独则有助于人思考,当一个人害怕黑暗与孤独时,其实是害怕面对真实与自已。
他在想姜墨卿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此时的自已一样,感觉心好似破了一个大洞,风呼啦啦的灌进来,冷得透心彻骨。
从那一刻起,姜铭意识到自已是一名真正的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