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喧哗的广场,此时静得像聋子眼中的海,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道越来越耀眼的白光上,每个人的心神都在轰鸣,他们无声的震撼组成这片海一迭一迭的浪潮。
然而。
在这些此起彼伏的浪潮中,却有一块礁石,顶着澎湃的风浪,突兀地屹立着,冷硬而又倔强。
如果非要描绘出这块礁石所象征的心绪,邢有涯想到的词有:
不甘。孤高的决意。破釜沉舟。
这三个词便是现在韩宗羡目中的光芒。
邢有涯望着芥子中的韩宗羡,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目中浮现出一丝黯然。
“可惜了。”他在心底喃喃,“宗羡,若你当初没有被那只血妖种下咒诅之术,又岂会只有现在这点成就?”
曾与那只血妖交过手的邢有涯,心里知晓这咒诅之术绝非只损耗资质这么简单,它带来的损耗几乎是全方位,比如无形之中恶化一个人的运势,缩减一个人的寿元等。
哪怕那只血妖早已死亡,这咒诅之术带来的弊端还是无法消减。
韩宗羡十年不得入外门,便是明证。
回顾此子艰难坎坷的求道之路,邢有涯时常觉得,他就像一只欲振翅高飞的鸟,可无形之中,却始终有一座看不见牢笼将它死死罩住,不让其有丝毫冲天的可能。
“唉。”邢有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已做好打算,等韩宗羡成为他真传的那一天,自己就请那位已成大儒的同窗出手,彻底根除他身上的咒诅之术。
在邢有涯心念起伏的同时,芥子内,白蛇的蜕变仍在继续,它的身躯在耀眼的白光中不断向着百丈接近。
这一幕对韩宗羡来说无疑是一则噩耗,但他的目中却看不到丝毫要放弃的意思,反而闪过一抹狠色,他竭尽毕生之力加速焚烧着体内的血液,熊熊的火光中,他迫使自己直视着那团白光,哪怕其刺得自己眼睛流下泪水。
于是,在其全力爆发下,那条玄蛇的身躯开始剧烈地摆动起来,身下渐渐生出一双尖锐的利爪,头顶处开始增长出一双肉芽,排列紧密的鳞片之上陡然闪烁起了波纹般的粼粼乌光。
芥子外,广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哗然之声。
弟子们看着相继展开蜕变的两条巨蛇,张大了嘴巴。
这场斗法,已经突破他们想象的极限,用震撼来描述他们脸上的神情都显得苍白。
赵启怔怔的盯着那个火光中的人影,哪怕他坚定地站在崔昭这边,也不由得一时怔然失语。
他不得不承认,韩宗羡这个人虽然并不让人讨喜,可其人的强者之心,远比磐石坚硬。
看着芥子中火光飘摇的人影,赵启心神颤动,经过短暂的静默后,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而后中气十足地喊道:
“崔师兄加油!崔师兄再加把劲!魁首之位,必为崔师兄所得!”
仿佛他的呐喊有一种神奇的作用,芥子中那条白蛇所绽放的白光陡然加剧,一瞬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来吧,韩宗羡,且看看谁的兽灵先完成蜕变!”耀眼的白光中,崔昭望着对面岛屿上的人影低声自语。
“我的天,崔昭那条白蛇的个头好像快长至百丈了。”有人虚眯着眼看向白光中那道影影绰绰的庞然身形。
赵启亦是顶着刺目白光死死盯着芥子内的崔昭,不肯错过他的一举一动,直到白光渐甚,逐渐吞没崔昭挺拔的身形。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
在他的印象中,崔昭一直是一条隐在云雾间的巨龙,神秘,隐晦,强大,只在必要时刻显露自己的只鳞片爪。
地上的人太微渺也太弱小,所以一直以来,仰望天穹的人从未探寻到这条龙的全貌。
直到韩宗羡的出现,叫这条隐在云雾间的巨龙终于不再慵懒困倦地睡在高天之上,而是提起了精神,缓缓从云雾中游出……
“诶,你们说,这条白蛇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有人好奇地询问道。
“龙……”赵启突然魔怔般喃喃道,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一片白光的芥子,语气像是即将见证一个神圣历史时刻,平静之下却汹涌着磅礴奔涌的大潮,“龙要显现它的全貌了。”
“什么?”许是周遭声音太过嘈杂,导致旁边提问那人没有听清,于是转过头看向赵启。
便在这人转头的瞬间,他身后的芥子中却猛然传来一声雄浑的,悠长的嗥吟——
“吼——”
龙吟震天!
声音响起的一刹那,这名弟子瞬间头皮发麻,猛地扭头看去,却见芥子中白光逐渐淡去,一条气势偃蹇,身形夭矫,足长遒劲双爪,头生峥嵘犄角的白色蛟龙在空中上下游动,贪婪地适应着它这幅蜕变后的新躯体,厚鳞扫天净,长躯掠江宽,翻飞之间似可摇撼乾坤。
一时间,无论是广场上还是大殿上,尽皆为之失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条穷尽造化之功的白蛟上。
它的壮美是摄人心魄的,凡是看见这条蛟龙的人,无一不为之感叹。
“难以置信,这条蛇竟在这崔昭的孕养下蜕变成龙!”
“这崔昭,当真是一个妖孽!”
“唉,那韩师兄,恐怕危险了。”
外人的震惊声中,崔昭神色依旧如常,他盯着那条在空中,还没来得及完成蜕变的玄蛇,断地向白蛟发动指令:“趁现在!击败它!”
白蛟早有此意,在听到崔昭的命令后,蛟尾一甩,闪电般向着玄蛇腾空窜去。
见到这一幕,岛屿上韩宗羡眼中疯狂更甚,身上飘摇的暗红色焰火一瞬间盛烈了几倍:“该死,给我变啊!!”
这声歇斯底里的大吼声中,白蛟已然张开吻部,一口咬向玄蛇。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那头玄蛇终是没有辜负韩宗羡的期待,全身上下乌光陡然大盛,身形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增长!
“咔——呲!”
尖牙磨上鳞片的声音锐利得能将人的耳膜刺穿,白蛟的尖牙终是没有刺穿玄蛇的鳞片,但在崔昭的旨意下,它没有松口,而是死死咬住玄蛇的身躯,狠狠撞向湖底。
“轰!”
湖面炸开一团接天的水浪。
“吼——”
紧接着,一声痛吼响起。
这声嘶吼是玄蛇——不,现在该叫玄蛟——发出的,它庞大乌黑的身躯在水下剧烈地,蛮横地晃荡起来,显然是被白蛇拽向湖底的这一下打疼了。
“用上你的爪部!”崔昭的眼眸死死盯住湖底,对白蛇传出神念。
继这道神念传出后,水下的动静愈发狂猛,不时有一黑一白两条蛟龙尾巴甩出水面碰撞在一起,发出滚雷般沉闷厚重的声音。
“不惜一切代价,挣开它!”韩宗羡冷厉的声音响在玄蛟的脑海中,它奋力荡起身子,而后驮着白蛟撞出水面,游向天际。
在天空中挣扎显然比在水面中省力许多,白蛟颠沛间隐隐有被甩出去的架势。
大殿之上,见到这一幕的钱德华语气感慨:“着实没想到,这两人的兽灵竟然都蜕变了,看样子,这场术法之斗又要持续一段时间了。”
其旁,邢有涯注视着战况,瞧出了一丝端倪:“我观这两条幼蛟,似乎各有所长?”
“不错。”钱德华点点头,“先前这两条小蛇未蜕变之前,就像两个胚胎,什么都没长开,而现在嘛,你也瞧出来了,白蛟继承了孟渚水君锋利的爪牙和无与伦比的速度,而黑蛟,则继承了水君其的防御与霸道的力量,所以我说啊,他们想要分出胜负,咱们还得等一会儿啰。”
说完他抻了一下老腰,再度贴回靠背上,继续关注着芥子中的战局,老猴自始至终攀在他的肩上,目光从未从芥子上移开。
“轰轰轰!”
“呲呲呲!”
身躯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同时白蛟利爪在玄蛟鳞片上抓扯的声音也从未断绝。
缠斗持续了近刻钟,崔昭与韩宗羡二人也都瞧出各自兽灵的优势,纷纷扬长避短,场上战况开始演变成玄蛟绕成圈状盘旋在湖面上,而白蛟则沿着其盘着的身躯进行游动。
谁也奈何不了谁,场面一时难分难解。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崔昭心中微沉,白蛟的爪牙再锋利也需要一个着力点,才能撕开玄蛟的防御,可韩宗羡的守法缜密且谨慎,他一直让玄蛟处于一个旋转的状态,滑动的鳞片使得白蛟的利爪根本无法刺进它的躯体。
此时韩宗羡全身上下的暗红火焰已经消散——他的血液已经燃烧殆尽,幸于邢有涯的“借言”对他的守护,他才一直平安无恙,他也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安,虽说全身上下一直有着火烧火燎的痛苦,大脑也处于一种将厥未昏的状态,但他依然死死维持着自己的神智,操纵着玄蛟有条不紊地应对每一次白蛟的进攻。
他很清楚,现在对方的灵气也耗尽了,现在他二人各自兽灵的躯体明显无法再长了,如今胜机完完全全锁定在这两只兽灵的战斗局面上。
谁只要有一个疏忽,那就基本与魁首之位告别了。
“邢老头,现在双方都黔驴技穷的情况下,你觉得谁会赢呢?”
大殿之上,钱德华偏头看向自己的老友。
“你看好哪边?”邢有涯的语气很淡定,不答反问。
“我自然看好崔昭。”钱德华是个直肠子。
“毕竟此子只是灵气耗尽了,可他的精气神,哪样不处在巅峰?那姓韩的小子虽说毅力惊人,可耗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施展秘法,明显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我怀疑他要不了多久,又得昏过去。这场战斗,长久持续下去,胜利的天平必然向崔昭倾斜。”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身旁的张庆不由暗暗点了点头,显然钱德华所说,亦是他心中所想。
“难说。”邢有涯摇摇头,“人的潜力是无穷尽的,你也说了宗羡这小子执念太深,在与崔昭的对决中,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出现任何一点差池的。”
“换任何一个人来,拼到这个地步也不想出差池。”钱德华道,“可你看他那幅虚弱的样子,怕就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那就静待结果吧。”
邢有涯没有再争辩。
“呲嘶——”
一声宛如裂帛般的声音响在玄蛟体表,
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崔昭组织白蛟发动进攻了。
不出意外,又被韩宗羡给防下来了。
“这韩宗羡,未免也太过难缠。”崔昭眉头紧紧蹙了起来,若是钱德华再将悬在广场上的芥子放大十倍,那所有人都能看清锁在崔昭眉余间的疲惫。
崔昭不由得回顾了一番自从进入芥子后与韩宗羡的整场战斗。
一开始当他悟透这场术法之斗的实质就是灵气储量的比拼时,心中信心满满。
接着韩宗羡灵气耗尽,他认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
后来,此人使用血莲秘法力挽狂澜,他开始感到棘手。
再到最后,此人竟硬生生将自己三倍于他的灵气拼得干干净净,他已经感到心力交瘁!
如今,他虽然对自己的毅力毫不怀疑,但他也同样知晓,对方的毅力不在自己之下。
若他们两人,按照现在这个样子斗下去,哪怕三天三夜也不会分出结果的。
可这场考核,自己必须要赢!
而他,已不想再这样没有结果地斗下去了。
崔昭目中闪过一丝隐晦的光芒,他抬眸望向对面的韩宗羡——这个消瘦虚弱的人面色用苍白来形容都有些不贴切了,他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张,笼在一幅破烂焦黑的道袍下面。
崔昭有些奇怪,为何先前燃在此人身上的火为何没把这张纸给烧化。
他静静地端详着对方的面容,就像两日前初次在乘风殿的广场上见到此人时那般仔细,看着看着,他为其人目中的倔强,坚毅与执拗而淡淡地笑起来。
这笑容很浅,很淡,可莫名奇妙地,生出一丝说不清的诡异。
“桀骜孤高,锋芒毕露,坚毅顽强……和我当初设置的一模一样啊。”
……
两日前。
巳时。
乘风殿上挤满了参加考核的弟子。
崔昭站在人群中,耐心地等待着考核的开始。
就在这时,他感到识海中传出一种异动,与此同时,一阵骚动之音就从后方传来。
“诶!你们快看,是韩师兄。”
“韩师兄早。”
“韩师兄风采依旧啊。”
周遭人等喧哗声中,崔昭将意识沉入识海,很快他就发觉这股异动来源于青铜镜,没有丝毫迟疑,继续将意识蔓延进青铜镜中,他接受到了青铜镜传出的神念。
【分身048208处在你的附近,是否立即查看?】
崔昭心中一惊,心中默念了一声“是”。
很快,他再度收到青铜镜传出的神念。
【姓名:韩宗羡】
【境界:炼气三层】
【分身编号:048208】
【状态:未回收】
【天赋:“反溯”神通(任何施加于其身的术法,都可以被其反向领悟)】
【注:该分身已被填充致命缺陷——血妖的咒诅】
……
“真是可惜了。”崔昭看着对面岛屿上的人影,在心中喃喃自语,“你若不是我的分身,今天这场术斗,我俩估计又分不出胜负。”
自语间,他操纵着白蛟在空中扭转身躯,迅猛地向着玄蛟的头部扑击而去。
见到这一幕,韩宗羡目中闪过一道精芒。
“斗了快半个时辰,此人终于按耐不住了。”他心中升起一丝灼热。
在他看来,崔昭的这次进攻组织得有些鲁莽,一旦自己让兽灵避开后,这白蛟躯体将彻底暴露在玄蛟面前,届时,自己只需发动雷霆一击,便有制胜的可能!
心中这抹灼热刚升起没多久,他忽然眸子一凝,多疑地想道——这会不会是专门为我而设的陷阱?
千辛万苦走至这一步,他绝不能容忍自己因为一个疏忽而前功尽弃。
于是瞬息之间,他开始于脑中缜密地推衍所有可能。
反复推敲,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他果断向着玄蛟下令:
“躲开这一击,然后伺击反扑。”
“吼——”来临的白蛟张开大口发出一声示威般的大吼,得到主人命令的玄蛟骤然向侧方闪开。
这本该是一个一气呵成的动作,可玄蛟刚有做出这个动作的趋势,它的脑中突然多了一道不容抗拒的凌厉音调;
“停住!”
这声音让玄蛟陡然一愣。
能直接在它心神中传导声音的,只有它的主人。
玄蛟一直习惯于听从韩宗羡的命令,从未有过丝毫忤逆,可现在的情况令它发怔——它违背常理地多了一个能御使它的主人,还让它执行相悖的动作。
该如何抉择?
这一瞬间,玄蛟就像军队中的一个甲士,本来队正发出指令,让它往左,可偏偏在这时,又来了一个级别更高的将军,发出指令让它往右。
听队正的还是听将军的?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问题。
几乎下意识地,它在韩宗羡发懵的眼神中稳住了本要闪开的身形,而后直直迎上了白蛟锋利的巨爪。
“嚓。”
利爪嵌进肉里的声音。
干脆,果决,毫不留情。
白蛟骤然发力,撕碎了玄蛟的头颅,只一刹,这条黑色的庞然大物便溃散成一大团紊乱的黑色气流,流回韩宗羡眉心处的蛇瞳印记。
“噗——”
韩宗羡直接吐出一大口鲜血。
兽灵受到损伤,身为兽灵主人的他,也会受到反噬。
本就已经严重透支,靠着那八个保命道文才一直强撑着的韩宗羡终于支撑不住,“嗵”的一声倒在地上,在惊惑与愕然的心绪中陷入了昏厥。
这一切说来话长,可都只在刹那之间发生。
芥子外的众人,包括邢有涯与钱德华,都只看见崔昭的白蛟突然暴起发动袭击,而后韩宗羡的玄蛟闪躲不及而不幸重创。
整片广场先是有一刹的寂静。
一刹之后,这片广场上顿时响起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嘈杂音浪,这些全程目睹了这场精彩术斗的弟子们向着芥子中那道唯一站立的人影发出各种崇拜敬仰的叫嚷声。
“崔昭胜了?是崔昭胜了!”
“终于啊,这届魁首总算决了出来。”
“难以置信,这要搁晋升考核刚开始那会儿,谁能想到魁首会是崔昭?”
“崔师兄,魁首!崔师兄,魁首!”人群中,当数赵启的声音最嘹亮,此刻激动得一边大喊一边振臂。
大殿之上,确认韩宗羡彻底昏迷,张庆长久以来上上下下屡经波折的心绪终于平稳落地,而后微微偏头,一双细小的眼睛落在侧后方的季札身上,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季扎自然清楚对方这目光表达的含意,他没什么表情地将手伸进袖口,取出一环水蓝色的玉镯子,将其扔给张庆。
伸手将其稳稳接住,张庆笑呵呵地将这枚镯子收进随身携带的储物袋中。
“我说什么来着?”
眼前结果早在钱德华的意料之中,他无声地拍了拍身旁尚不愿相信的邢有涯以示宽慰,随后转头对侍立在一旁的张庆道:“徒儿,准备宣布魁首吧。”
“好。”张庆敛去脸上并不明显的悦色,点头应下,随后迈步向丹墀前走去。
其身后的邢有涯仍然怔怔地望着芥子。
水天一色碧澄湖面在微风中起了层层波澜,两处灰褐色岛屿上,一道人影无意识地躺在地上,而另一道人影静静地矗立着,衣袂飘飞,墨发微飏,一条白蛟在他身旁恣意地游动,很快便化为一团白色气流,钻入其人的眉心。
愣神良久,邢有涯缓缓闭目,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