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昭盯着他的对手，同时也听见了对方狂狷的笑声，目光颤动。
方才两息时间内，始终心怀警惕的他全程见证了韩宗羡的变化。
崔昭先是看见他整个人因失血而昏沉，而后不堪重负地闭眼——到这一刻，崔昭都觉得事情的发展相当自然，韩宗羡在闭眼的一刻意识陷入了沉睡，而后其人永远笔挺的脊背倾塌下来，整个人的身子看起来随时会摔在地上。
就在他断定韩宗羡已经乏力，马上便会彻底失去战力的瞬间，此人却打破常规般忽然睁眼！
崔昭移开视线，不得不承认，在韩宗羡睁眼的那一刻，他心中着实产生了些许震动——
一个人，究竟要多么强大的意志，才能在两息时间内挣出意识的泥潭？
思绪蔓延之际，崔昭突然心有所感，将眼皮朝着对面岛屿的方向微微上撩，便与一双战意冲天的眸子隔湖对上。
毋庸置疑，这便是韩宗羡的眸子，此刻他摊开双掌，拇指与中指相扣，而后双手腕关节贴合在一起，再度聚成莲花的形状。
“崔昭！”韩宗羡死死盯着湖对面的那道人影，声音高亢，遥遥传来，“尽管来战！”
“且让我韩宗羡见识见识，你究竟还有多少能耐！”
话语传出的同时，他的手印赫然成型，其眉心处，那朵妖异的红莲再度绽放出了夺目光华，血管里，痛苦的灼烧感如毒蛇般攀了上来。
但他的面容冷毅似铁，不惜一切代价地催动着血莲秘术，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念头，像是一个失去痛觉的人。
这幅样子，落在芥子外众人的眼中，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
“天哪，斗法进行到这种程度，韩师兄竟…竟然还能爆发？”
“施展的这式术法应该对他负荷很大吧？我看他先前好像都昏过去了。”
“就是，皮肤苍白成那个样子，韩师兄……他该不会是准备把命给豁出去吧？”
众人心神摇曳的瞬间，突然有一人指着芥子发出一声惊呼：
“诶，你们快看，那条玄蛇的个头超过白蛇了！”
最后这声惊呼将整片声浪压了下来，所有人都呼吸一滞，看向芥子里那条身躯暴长的玄蛇。
只见这条先前被死死压制的玄蛇在生长速度上终于超越了白蛇，从九十七丈长至与白蛇平齐的九十八丈，又从九十八丈长至九十九丈！
“崔师兄！”见到这一幕的赵启瞬间就慌了神，但下一秒，他心中刚升起的慌乱瞬间夭折。
却见芥子中，崔昭的白蛇身躯一摆，摇晃间也窜至九十九丈，那双幽蓝的瞳孔充满了一种暴怒，身躯游动间如山岳般撞向它的对手，仿佛玄蛇的僭越对它而言，是一种冒犯。
“韩宗羡，好一个韩宗羡！”崔昭凝视着对面岛屿上的人影，嘴角有些狰狞地上咧，这场术斗打到现在，亦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是非必要决不显山露水的性子，可韩宗羡的屡屡爆发，让他明白——今时今日，自己若再藏拙……
那这魁首，他甭想争了！
潜藏在其低调谦逊外表下的血性骤然激发，一股惊人的气势从他身上激荡而出，他死死盯着这个迄今为止让他觉得对付起来最为棘手的人，灵气不留余力涌入眉心，声音响彻整片芥子天地：“如你所愿！”
体内仅剩的三分之一的灵气便如一群脱缰的野马，不计其数地奔入眉心。
同一时刻，已经杀红眼的黑白二蛇再度碰撞在一起
“轰——”
劲风狂吼，岛晃人倾！
几番飞瀑从天坠，一片晶帘捲地横。
从芥子中炸开的萧萧雨幕再度笼罩整座芥子天地，但很快，人们便惊愕的发现，那一黑一白两条巨蛇并未像上次那样双双把身躯撞碎，而是顺势往天际上窜去，一边腾空直上，一边不停厮杀，鳞片与鳞片之间相摩擦，擦出爆裂的声音，听得人耳膜生疼。
电光石火间，二者已进行了不下上百次的碰撞！
“我的天，我没看错吧，这两头蛇竟然会飞了？！”
“嘶……这二人斗法，真让我产生一种神仙交手的错觉。”
“倘若我等在那枚芥子里，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两息。”
各种慨叹声中，赵启看向芥子的目光已然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很快，他的脸再度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疯狂地叫喊：“崔师兄无敌！崔师兄神勇无双！”
“难得，属实难得。”大殿之上，钱德华曈孔微颤，“两个炼气三层，竟能将兽灵孕养到这种程度。”
无独有偶，先前只有崔昭那头白蛇有蜕变的苗头，但现在，韩宗羡的爆发致使他的玄蛇分明也有了，作为灵兽峰的峰主，他深知只要能突破百丈的关卡，这渚蛇之魂就会迎来蜕变。
想到这，他咂摸了一下嘴巴：“啧啧，现在就看谁的兽灵能先破百了。”
他身旁的邢有涯目光闪烁，捋了捋胡须：“可以预想，这场斗法的烈度，只怕又要上一个台阶了。”
“吱吱吱！”攀在他肩头的老猴不由兴奋地叫起来，唯恐天下不乱般拍手称快，似乎巴不得这两人打得更激烈一点，好让它一次看个尽兴。
“老钱。”邢有涯突然目光一凝，出声道，“再帮我开一下芥子。”
“……”钱德华视线微斜，看向这个有着山羊须的老人：“不是开过一次了么？”
邢有涯的目光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随后下巴向着韩宗羡的方向微抬：“你也不想好好一场考核酿出事故吧。”
钱德华的注意力顺其视线而往，顿时一惊，却见韩宗羡全身的皮肤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呈一种诡异的淡红，他整个人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
这幅模样，叫人难以想象，此人究竟在承受着怎样一种灼烧感。
钱德华心神微凝，神识蓦然向芥子内探去，一颗心猛地跳了一下，顿时屈指向着芥子一弹，那悬在广场上的圆珠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淡淡微光。
“你要救的话，得搞快点，我看那个姓韩的小子状态着实不妙。”他语速很快，同时偏头看向邢有涯，补充道，“还有，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不可亲临芥子，否则强行容纳一个筑基，我这来之不易的芥子得当场碎掉。”
“放心，绝对不会毁掉你这宝贝芥子的。”邢有涯胸有成竹地宽慰道，而后从圈椅上站起，神情肃穆起来，只见他伸出二指遥指韩宗羡，同时开口低声喃喃道：“假顾圣之语——‘愿保兹安，千载为常’。”
说这句话的时候，钱德华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想到邢有涯会用这个方法。
于是陡然间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视，端起一幅正襟危坐的姿态。
而他肩上的老猴则是指着邢有涯怪叫了一声，迅速蹿到了钱德华右肩，这个肩膀离邢有涯远点，但饶是如此，其身子上稀疏的毛发还是在某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根根竖立起来。
邢有涯耐心等待着，未及半秒，他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道平和温缓的声音：“泛舟啊，你我昔日同窗，但凡是你向我借言，我从来是准许的，只是，这千载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
“我这也是情非得已啊。”邢有涯浅笑了一声：“若不照本宣科，怎能得到天下鼎鼎大名的惊怪先生回应？你既然降灵了，只消将千载为常改成今朝无恙不就行了？”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会薅羊毛。”那道声音哈哈一笑，“得亏今日我有暇时，再有几天，神州挑灯大会将启，我得去今古湖与会，便半年时间不能与你神交了。”
这声音说到这，似有些惆怅。
“那咱们半年之后再闲叙。”邢有涯笑道，“不过这会儿你得先允了我的‘借言’。”
“好好好，我允之便是。”那声音应道，在这句话语落下的瞬间，一声闷雷滚过的声音从天际传来，邢有涯抬起了头，他感受到有八道强横至极的气息从云端逸散出来。
他知道，那对应着八个道文。
“借言”开始生效了。
“好了，我这边书院事务实在繁杂，不能与你久谈，半年后，咱们再叙。”
言罢，这道温缓的声音便沉寂下去，显然对方已经主动结束“降灵”了。
而邢有涯面色也彻底舒缓了下来。
“结束了？那位大儒走了？”一旁的钱德华有些紧张地询问，而他肩上的老猴则是朝邢有涯望了一眼，松了一口气，奓起的毛又耷下去了。
“结束了。”邢有涯似乎心情不错，点点头，坐回圈椅，“起码今天，宗羡不会出半点事，等过了今天，我再找几枚丹药为他固本培元，应该连后遗症也不会落下。”
听到邢有涯的肯定的话语，钱德华点点头，随后喟然长叹一声。
“到底是文法一脉，这借言神通……属实令人羡慕。”
天下文法是一脉，虽则这一脉内部诸子百家纵横交错，但起码大体上都是秉心同行的，此脉修士修到了一定境界，便可做到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甚至其写下的词章藻句也都具备鬼神难测的威力。
那些修为低微或能力有局限的文法修士，便可以通过诚心诵念这些词章藻句，引动蕴藏在其内的恐怖力量——斯即独属于文法修士的“借言神通”。
可别小看了这项神通，有“借言”傍身，哪怕只是一个炼气期的文法修士，也会借他人之言引动远超炼气的威力，更是可以藉此施展出自己本没有或不会的神通。
就好比邢有涯，他所研习的那几个道文中根本没有一个具备救人保命的能耐，可凭着借言，他照样护得韩宗羡性命周全。
“自仙神纪元之后，文法大倡，广覆九州，也不无道理。”钱德华心中喃喃，神情显出一丝落寞，与之相比，自己所行的驭兽一道在这个时代甚至都不被视之为“道”，而是不入流的微末伎俩。
能在驭兽这条绝路上有所建树的，几百年间，除了中州那个蟾蜍真人，再无二者。
便在钱德华感伤之际，一声尖锐到都快破音的助威声掠去了他的视线。
“啊啊啊！崔师兄挺住啊！一定要把韩师兄比下去！”
钱德华眉峰一挑，看向场中那个尖叫的束发少年。
看来这个叫崔昭的小子还挺有人缘……钱德华晒笑一声，随后收拾了一下心情，再度向芥子内投去目光。
黑白二蛇的角斗已然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二者都是卡在九十九丈，再无寸进，局面一时胶着。
时至此刻，韩宗羡已经逐渐感受到邢有涯那句“我保你性命无恙”的份量。
他现在分明感受到全身的血液都失去流动感了，按理说要是个正常人的话此刻应该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可他竟然还奇迹般站着，尽管血管间的痛苦让他面目扭曲，甚至从其五脏与肺腑间还传出一股烧焦的味道，但他……就是还活着！
韩宗羡当然不知道，此刻在自己的正上方万仞左右，不知何时浮现出“願保茲安，今朝無恙”八字幻化成的道文巨人。
这八个巨人联结成一排，向下方芥子内的韩宗羡投来目光，仿佛正在隔空对他施加着难以形容的玄奥影响。
韩宗羡开始拼命催动红莲秘法。
这式秘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以生命为代价施展的一式术法，可现在自己的生命有了保障，他便可以尽情地地将这式秘法催动到了极致。
只要催动不死他，他就往死里催动！
“啊啊啊！”
体内那愈发燎人的灼烧感令韩宗羡嘴里再也抑制不住地发出惨烈的叫声，手中莲花印诀似随时可以维持不住，但即便承受着这样的痛苦，其决心也没有动摇分毫，在其目中，有一缕疯狂之色攀了上来。
“给我燃！！！”
下一刻，他那幅消瘦的身躯猛然间往外冒出了暗红色的火焰，使得他整个人仿佛都成了火人。
这便是红莲秘法催动到极致的体现——韩宗羡此刻全身的血液都已焚烧起来，这股火焰凶猛而又炽烈，直接穿透了血肉的包裹，燃遍全身。
这一幕，将原本喧哗的广场看得鸦雀无声。
便是那一直为崔昭加油的赵启也看得目瞪口呆，脑中闪过和诸多弟子相同的念头——
他不要命了么？
邢有涯最先看不下去，将目光移开，低声道了句“痴儿”。
“此子执念太深，也对自己……太狠。”钱德华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身旁的张庆目光微凝，视线从韩宗羡身上移开，又看向与他相对的崔昭，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那只攀在钱德华肩上一直津津有味看戏的老猴也是被这一幕看得愣了一下，而后眼珠直直盯着化为火人的韩宗羡，猛然间鼓起了掌，嘴里“吱吱”的兴奋叫声也更响亮了！
站在两位筑基身后的六位内门各自也浮现出程度不一的震撼，其中，皮肤冷白的季扎眸中闪过一道精芒。
“果然，我们是一路人。”
他在心里低声道，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来，这场与张庆之间的赌约要让他赢了。
但就在下一瞬，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芥子中，一直没什么煊天赫地动静的崔昭，其眉心处的白色蛇瞳蓦然间发出璀璨且夺目的光辉，这一刻，他袖袍在风中猎猎飘荡起来，将体内最后一丝灵气灌入眉心后，其脸上浮现出一抹张狂至极的笑容：
“到底是韩师兄，了不起，这场夺魁之战，着实痛快！！”
随着其声音响起，那条在空中不断厮杀的白蛇身形一荡，而后陡然从体内往外射出丝丝缕缕的白色光芒，身躯也在这射出的白光中逐渐拉长，其头部那两块肉芽也开始向外伸张，逐渐形成一双犄角的模样。
“这是……”钱德华从圈椅上坐起，同一时间，无论是大殿还是广场，所有人的心神都陡然一颤，全部在第一时间将视线聚集在那条璀璨夺目的白蛇上。
钱德华目光闪动，虽说他的心中早有预料，可真正见到的这一刻，脸上还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轻微震撼与感慨：“终于啊……开始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