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回来的要比预想中要更快一些。
原本以为他下午才能抵达邯郸，可正当赵煦离开王宫，刚好遇到了风尘仆仆的吕不韦。
去时暮春时节杨柳依依，归时阳春二月寒意未消，两人已经整整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甫一见面，赵煦就连忙上去以晚辈的礼仪扶着吕不韦下车，看到对方灰头土脸的样子，感慨道：“吕先生，此行真的是辛苦您了！”
一年前，赵国从战争泥潭里爬出，休养生息了才两年，赵煦就表奏赵王，以清查吏治、消灭贪腐为由，要在全国展开巡检稽查。
原本赵王是不同意的。
这个时代，在各地做官的人基本都是贵族出身，每一个人都和君王沾亲带故，甚至连地方上的小吏也跟贵族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为朋也友，盘根错节、层层庇护。
以至于春耕时节，农民需要借用本该免费使用的耕牛、农具，竟还要受乡中小吏盘剥。
有些农民家贫，无钱贿赂，又不能错过时节，无奈之下竟不得不以妻、女侍奉小吏过夜，才能借得耕牛、农具。
这是何等的令人愤怒！
这件事被赵煦偶然得知，命令掌管司法的司寇惩治，竟七拐八拐，请来了宗室之长的平阳君赵豹亲自出马为其求情。
如果小吏借机盘剥农民谋取私利只是令人愤怒的话，一件小事竟勾连出这么多人，实在是让人又生气又恐惧。
仅仅一个小吏就能随心所欲谋取私利，那些官僚背地里又是怎样联合起来，趴在赵国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吸血的？
关系复杂、盘根错节以至于斯！
这样的社会体制下，就算赵国打赢了长平之战保留了元气又如何？只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迟早还会被秦国攻灭。
改革，唯有改革！
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为秦国的强盛打下了制度基础，赵国也未尝不能因变法而富强。
可很多事不是上位者凭借个人喜好就能随心所欲的。
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事，更何况只是储君而非君王的赵煦，哪怕赵王丹贵为君王，出于稳定考虑刚开始也不同意赵煦提出整治吏治的想法。
赵煦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请求赵王任命吕不韦为王使，巡游赵国各地，稽查不法。
“承蒙太子挂念，臣感怀于心！”
看到赵煦的表情，吕不韦有些感动。
他曾周游列国多年，见过形形色色心思各异的人，能感觉到年轻太子的真心实意。
“走吧，进宫见父王再说。”
赵煦也不急着去昭阳学宫了，拉着吕不韦的手臂返回王宫，他迫不及待想要听听吕不韦此行的见闻。
“臣之所见，触目惊心！”
“晋阳有民曰盛，三年前出征上党地战死沙场，有乡吏强占其妻女，吞没其田产，其老父不忿报告县令，勾结乡中流、氓将其双腿打断，盛父乃死。”
“代郡一都尉曰赵去死，常年倒卖军粮换取胡人羊、马，运至邯郸、东武等地，得财数以千万计，家中僮仆百人，妻妾成群。”
“雁门、云中等郡与胡人贸易成风，上至郡守下至乡吏无不参与其中，我听闻有许多乡吏将赵氏犁、火炕、马镫都用来与其交易，得资材无数。”
……
内室殿内，随着吕不韦的讲述，赵煦侧头却见赵王面色如常，心里有些惊讶。
他是因为经常收到吕不韦的信件，对一些事心里有数，可赵王丹怎么也这么平静？
这是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吗？
直到…
“安平商人冯异，以其妹嫁予县令赵昌，得昌支持贩卖盐、铁，十年间累积财富无数。”
“臣听闻赵昌得冯异之财，饮食衣裳多有僭越，甚至…”吕不韦小心翼翼地看看了赵王一样，“甚至家中藏有七鼎七簋，常于无人时使用。”
“砰！”
赵王踢翻了面前的桌案，一张脸气到涨红。
“这个狗贼，想要谋逆吗？！”
赵煦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件事他也是刚刚才知晓。
他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几年，不是刚开始那个小白了。自从宗周建立以来，礼仪规范有了严格的规定，天子、诸侯、卿大夫的衣食住行无不包含其中。
可虽然礼崩乐坏，区区一个县令，竟敢用天子才能用的七鼎七簋，这…
吕不韦连忙下拜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赵煦也下拜劝谏，哄着赵王。
哪怕他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三年多，自己也是这套体制的受益人，也对君王面对国民被官吏弄的家破人亡无动于衷、对官吏吃饭的时候多用了几个碗就大发雷霆的事感到无语悲哀。
“吕相，此时可曾告知司寇处置？”
赵王仍然一脸愤怒，可旋即又有些怀疑。
这种事哪怕只有一点点风声，都是抄家灭门的后果，怎么会被吕不韦轻易得知？
“回大王，臣以假相之职负王命稽查不法之事，国内皆知。百姓、黔首无不翘首以盼，以求臣伸张正义。”
“安平令昌僭越之事，是其家奴所告，臣已将赵昌全家及其家奴仆婢皆带至邯郸，大王命人严查即可。”
“唔…”
赵王这才颔首，抚须叹道：“竟不知有胆大包天之辈，猖狂如斯！”
“父王！”
赵煦开口道：“儿臣以为，巡游稽查之法，当成故例。”
“国内郡县众多，许多人在地方一手遮天，百姓黔首状告无门，若非吕相此行，赵昌之辈不知能潜藏到何年何月。”
“这…”
赵王有些迟疑。
其实地方上很多事情他比赵煦看的更清楚，吕不韦出游这一年来，打报告说他坏话的人数不胜数，每天都有从各地发来的书信，请求惩治吕不韦。
其中多半是利益受损的贵人、官吏，要么是宗室出身，要么是公室出身，要么就是他们的亲戚朋友，都是自己人。
如果只是受贿、杀死黔首、强占财物这样的小事，赵王丹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偏偏就有人胆敢用七鼎七簋的规格，若不是被发觉恐怕就会被带到愤怒里继续享用了。
这是不能容忍的大罪！
这样的人，是仅有被家奴告发的安平令赵昌一人？还是还有别的没被发现的人？
思虑再三，赵王丹点了点头道：“可。”
“唯！”
赵煦大喜下拜。
九年，先孝成王九年也，时太子煦请以巡国境、察不法为常制，王许之。——《赵本纪》
（今天冇了晚安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