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茅山秘境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特地挑了这个正常是做晚课的时间，也是有掩人耳目的意思，李梦生并不是很想出现在太多门人的面前。为此，他甚至又改回了回山之前的那套装束。
秘境之外的茅山此时也是被薄雪覆盖过山野与殿宇，已被夕阳余晖染红的云层散开，金粉色的霞光蔓延开来，将整个句容的天空，连同连绵的积雪都映成了一种壮丽的暖色。
李梦生走下台阶，借着高山之势望向远方的城市，一股雪后湿润而清新的风拂过他的前额，如同倏忽扫过的拂尘。
他几乎在秘境里度过了一整个醮会，不过一来他清楚其中真相，浩大的声势只是表象，二来以他此刻的身份，远用不着他来抛头露面。如此一来，错过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走在已经有些空荡的九霄万福宫外的广场上，祭神礼毕，负责主持的茅山门人们早已离去，剩余依旧支着的零星摊子，细细看去，无非是些民间的小伎俩小玩意，借着这突如其来的罗天大醮的声势，做些小生意罢了。
李梦生走在下山的路上，路边一个格外热闹的摊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山路上将融的积雪再经由人群一踏，便成了污水横流的泥坑。李梦生小心的避过那些水洼，勉强挤到围观人群的边缘，所幸前面排着队的是矮个居多，他仗着身高算是能看清楚状况。
只见这摊子旁支着一杆发黄的旗幡，上书“算命卜卦，开光求符”，防水布的遮顶下是铺了印有八卦及经文的简陋案台，而端坐于案后的，则是一个道士模样的男人。
李梦生注意到案旁还立着块蓝底黑字的立牌，于是又挪了几步，走近些去读其上密密麻麻的字。
「吴胜暮，曾于正一派符箓宗下修行，有缘在现茅山掌教真人萧克明门下修习过符箓之道，精通八卦六爻，梅花易数，风水符箓。曾为数千缘友化险为夷，指明前路。现免费提供事业，恋爱，健康运的卜卦，根据需求有偿提供对应的符箓，若有其他需求可加微信......」
看到加微信乃至后面关注抖音的部分，李梦生一时有点无语。别的倒也算了，只是这人的名字，有点莫名的耳熟。
又旁听了片刻，他刚想转身离开的时候，不料却听那摊子里的道士竟大声喊起来。
“那边那位长发的小哥，还请留步。”
李梦生扭了扭头，其余围观的人多是年轻女性与中年男女，看起来年轻男人确实只有他一个。
无奈之余，抱着“情况不对就立刻走人”的想法，他顺着前面人自觉让出来的缝隙，一路挪到了摊子前。
离着近了，他方才看清楚这吴胜暮的真容。这是个脸上蓄须的虎背熊腰的大汉，身穿深灰色道袍，头戴混元巾，装扮虽是像模像样，奈何气质上却丝毫没有仙风道骨的意思。
而吴胜暮此时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身深色常服，束着长马尾，看着颇有艺术气息的年轻男人，笑着道，“我看咱俩甚是有缘，送你一卦，如何？”
此人他刚才感受过了，并无太多气感，想必是哪个不知名的搞美术或是音乐的普通人吧。
李梦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周遭人的围观下他沉默半晌，先是开口问道。
“你真是茅山宗的门人？”
“曾经是，奈何茅山门规太严，我便做了散修，也更方便普渡众生。”吴胜暮答道。
闻言李梦生轻嗤一声，眉头却是放松些许。他盯着那魁梧的道士淡淡道，“你所写的这些，我都不需要。若真有心，不如赠我张符箓。”
吴胜暮脸上的表情微弱的变化了一瞬，随即笑笑，“我这符箓，须得是卜过卦后，看情况才赠予，并且也不是无偿的。只不过看你和咱有缘，价格的事倒也好说，主要是吧。”
他指了指眉心，“我看你这印堂发黑，怕是将有灾祸降临，心下不忍，这才叫住你。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要赴一个约，是也不是？”
这家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无论如何，李梦生也不打算上他的套，他冷下脸，声音低沉道。
“卜卦之事，原就是越算运越差的。至于我将要去做何事，福还是祸，那也是我的因果，不需他人来染指。”
他指了指吴胜暮桌子上整齐摆放的零星几张样品符箓，声音稍微小了些，“徒有形而意不足，倒也算是幸事。《符咒汇总戊辰本》上的符咒深度参差不齐，有些内容不是你现在这个层次能用的。先好好把《太上三洞神卷》参透，少做这些炫技敛财的事，才可能更上一个层次。话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在看到此人的符箓后，李梦生至少确认了一点，这家伙应该是真学过些东西的，只是到底缺少指点，学的有些歪了。至于收费摆摊这种事，若是正经的门人，那自然是不准的，但这人连吹牛都不敢吹自己是茅山门人，充其量只是个外门弟子，这种人自然没法用宗门里的规矩去约束他，他方才也在旁边稍微听了一会，给路人解的卦算是中肯，收费也很低，算是差强人意吧。
既不是茅山门人，也不是招摇撞骗之徒，他也懒得过多干预。说到底，他还有正经事在身上呢。
在心里感叹片刻自己这一世的脾气真是好的不像他自己了后，李梦生便转身真的准备离开了。
然而那坐于案台后的吴胜暮却是坐不住了，他按耐不住的径直站起身，以至于脑袋直接顶到了摊顶的防水布，其上的积雪也抖搂着落了下来。
“哎，别走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这人虽然魁梧，却还挺灵敏，直接身子一扭就从案台后面绕了出来，正伸手打算去抓眼前那人的前一秒，直接被对方预判躲开了。
见这家伙竟然无礼到想直接上手，李梦生的脸立刻黑了，“我有急事，莫要纠缠。”
吴胜暮搓了搓手，索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留个微信呗，看你是个高手，给哥们儿个机会。”
在路人的窃窃私语中，李梦生刚想扭头直接走人，突然远远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二哥，你这是干啥呢？”一个踩着高跟鞋，身穿貂皮外套，头顶大波浪卷的年轻女人快步走近，先看向吴胜暮，又看向李梦生，沉思半晌忽然捂住嘴，“哎，你不是那个，那个……”
“妹子，你认识他？”吴胜暮也惊到了，故乡大东北的口音也不慎给漏了出来。
李梦生盯着这女人看了半晌，他好像想起来这俩人是谁了。
不需他开口，另一个他相对更熟悉的人过来了。
“这……你是李道长？”张赦从后面走到吴胜寒的旁边，他看向李梦生，神色从疑惑转向狂喜，“您居然在这？屈大人呢？和您在一起吗？”
而在一旁，本就懵逼的吴胜暮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伸手，挠了挠露在混元巾外的鬓角发茬，表情小心而困惑。
经过张赦的提醒，吴胜寒也算是回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了，她扭头对吴胜暮道，“二哥，天也不早了，先把摊收了吧。”
吴胜暮如梦初醒般，转过身去一边收拾桌案上的东西，一边口头上驱散人群。
待围观的人全都散去，又经过张赦与吴胜寒对两边的解释之后，事情这才明朗起来。
这个吴胜暮，正是吴胜寒曾提过的她在茅山学过符箓的二哥，也难怪李梦生觉得这名字很熟悉，只是他当时兴许在想别的，故而也没太把这个信息挂在心上。
到底算半个点头之交，他方才也不算完全的白费口舌，这么想着，感觉时间被浪费的李梦生才算稍微气顺了点。
而吴胜暮听过吴胜寒对眼前人的介绍后若有所思，最终开口道，“这位李道长知道《符咒汇总戊辰本》，这书是符王李道子晚年的集大成之作，即使是茅山弟子也没几个知道的，我也是之前靠搭上的关系才学了几页，还是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朋友，啧啧，原本只是看着有缘，没想到抓到大师了，之后务必得讨教一下。”
听了这话的李梦生心情非常，极其的复杂，但却不能表现出来。他自己写的书，自己要是不清楚，那也算是白写了。
这家伙的行为，就类似文盲对着《辞海》学认字，只不过符咒不比普通的字，乱学是容易出问题的，他还没翻车也算是运气好。总不能怪他批注没写全吧？他那个时候身体状况已经开始恶化了，没那么多精力。
李梦生思考了一会，最终只说了一句，“先别学上面的东西了。”
张赦这时转过身，稍微凑近了些，低声问道，“李道长，您是要去......仙境吗？”
面对对方略带疑惑的目光，张赦解释道，“按理来说，上次那件事过去以后，这事就应该和我没关系了。只不过前两天宗教局那边给我打了电话，叫我无论身在何方，这几日都要回到句容，回到......那个招待所去。”
好吧，这下彻底不算浪费时间了。李梦生沉吟片刻，“我确实也是要去仙境。”
闻言张赦的表情欣喜起来，“既然目的地一样，那不如同去？屈大人是不是已经在那了？”
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李梦生也不好直接回绝，最终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一旁的吴胜寒听了这话，神色也闪过片刻的柔软，她扭头对张赦道，“本来你一个人去我还有点不放心，现在有李道长在，那就安全多了。”
她抬起手，用力拍了拍张赦的肩膀，“砰砰”两声动静颇大，“你就放心去吧，扎纸店那边我会叫我三哥照顾好的哈。”
张赦被她这两巴掌拍的呲牙咧嘴，“姑奶奶你轻点，一会被你拍折了。”
李梦生也懒得继续看这俩人秀恩爱，此时红霞全数褪去，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山路上的路灯也随之被点亮，一团团暖黄色的灯光悬于头顶，将方才还一团晦暗的下山之路照的明亮起来。
他默默的从腰间的乾坤囊中摸出几张符箓，对面前的张赦道，“聊完了吗？我要走了。”
张赦闻言连忙点头，“一起一起，胜寒的车就停在山下，我当司机。”
然而李梦生摇了摇头，开车去实在太慢。白天也就算了，他特地等到晚上才下山，可不是为了坐无聊的现代交通工具的。
和吴氏兄妹道过别，李梦生带着这个半路出现的家伙往山里的方向走了一段，又感知过周遭直到确定没人在看后，抬手将两张符箓递给张赦。
“一边一张贴在腿上，然后听我指挥。”
张赦接过对方手里有些皱巴巴的符箓，直觉告诉他手里的东西恐怕很不一般。他迟疑扭捏了片刻，最终还是有样学样的把那两张纸片覆盖在了小腿上。
就在这时，李梦生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掐起诀，同时嘴里低声嘟囔起来。
具体嘟囔了什么，张赦没听清楚，只听到了最后一个字是“起”。
然后他发现自己就真的“起”了。张赦茫然的扭头，雪夜高空的冷风拍打在他身上，让他不自觉的开始一个个的打寒颤。
他这是，原地起飞了？
这个念头刚落，腿上的符箓发力，他便自动的紧随李梦生身后，径直朝着山下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