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自鸾驾离开皇域后就突然染了风寒,随行的御医开了温补的药方为她调理,可长公主的身子一直未能大好,整日里恹恹的睡着,旁人也不敢随意打扰她。
停澜苑里有润泽生肌的温泉,晋国女官原想请长公主入浴解乏,更细心的安排了精通按摩推穴的宫人。只是长公主却道体虚疲累,略作更沐后便歇下了。
从日上中午一直睡到了黄昏近暮,送入长公主内寝的晚膳也被原封不动的撤了出来。
乌云拢垂天际,似有大雨将来,宫人们在屋檐下挂上八曲琉璃的灯笼,晚风倏起,吹得宫灯下垂曳的丝绦飘动乱摆。
整间屋子被地龙壁阁内的金丝火炭烘的温暖如春,紫木红檀的桌上搁着一碗半凉的汤药,深幔垂帷的后头,长公主静静卧榻而眠。
有一道影子迅捷的从游廊上掠过,翻到暖阁下,瞅准了侍卫交替行径的那一刻,推窗翻身而入,窗棂上贴着的一枚精致小巧的红色帝女花被她覆掌揭过。
纵然她脚步轻捷,几乎悄无动静,然而还是惊动了床帏后头的人。
“谁?”出言喝问的声音略有一丝喑哑。
“九华,你病了?”洳是挑开层层交垂曳地的帷幄,看向床榻上拥衾半坐的美丽女子,那张容颜此刻再见,真就如同揽镜自照一样。
床榻上的女子见到是她,悄松了口气,语声回复平常,“主人,您可算是回来了。”说话时,她抬手覆上耳鬓,手指一动,揭开了面上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顿时露出底下另一张截然不同的清秀脸孔,“易容之术,仿不了神形,属下怕露出破绽,不得不佯病卧床,尽量不接触旁人。”
“此番辛苦你了。”洳是淡淡笑说,手下松开,丝帷垂落覆地。
“万幸不负主人所托。”九华翻身下床,端端揖手。
“不过这事儿还不算完。”洳是从腰封里掏出一张折纸和一枚环玉翠绿珏,“这是行云别馆的地图,你去找临安公主,这玉玦是她信物,你见到她之后,她会替你安排,明日她会择个由头将你送给我。”
“是,属下明白。”九华虽然心头犹疑,为何她要如此大费周章,只是有些问题,可以思虑但绝不能问。
雷声轰然震动,沉如鼓瑟。闪电裂过天际,将幽暗宫寝一瞬照的敞亮。
萧樾负手立在宫窗前,身后头的桌案上放着一卷金丝绘纹的布帛,在雷电倏忽闪动的间隙,才能瞧见上面的描绘,隐约是一张舆图。
在闷雷声里,大雨终于倾盆倒下,风声不止,雨势渐大。
她一袭长衫单裘站在回廊下,雨水扑上栏杆,沥沥抽打屋瓦,她只是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时光,彷佛她自己也已经忘了。
“殿下,雨大风急,您小心身子。”近侍婢女立在她的旁边,冷的瑟瑟发抖,飞斜吹入的雨丝溅上脸颊,晚风灌入嗓子,让她忍不住一声呛咳。
元慕卿却仍旧一径的沉默,目光远眺向前方黑暗憧憧的幽缦回道,似在等着谁。
终于,黑暗的路上亮起一盏灯火,宫灯温煦照亮前路,那人身披斗篷,风帽遮笼着整个身子,有人在旁为他擎着伞,雨水仍旧扑湿了他的衣袂。
他步上回廊,掀开风帽,翩然朝她欠身,“沭阳公主。”
元慕卿瞧着他,灯影下,翩翩王侯,天人之姿。
“不想竟是晋王殿下亲自前来。”元慕卿微微一笑,说的是意料之外,神态言止又彷佛是在意料之中。
屋内熏暖,热茶待客。
萧樾环顾四周,笑问,“这处别苑,公主住的可还习惯。”他闲适落座,并无拘礼,随意捧过桌上热茶暖在掌心。
“一切皆好,处处合意。”元慕卿莞尔一笑,目光从他俊美的侧脸缓缓落到面前白瓷杯上,“不知敝上所备之礼,晋王殿下觉着如何?”
“半幅北齐军事布防图,本王不敢愧受。”萧樾手托茶杯,双指揭开茶盖轻轻拂过茶汤,杯子内雨前青蒂在热汤里起落沉浮。
“若殿下能领受敝上之意,这半幅北齐军事布防图自当受之无愧。”她忽而一顿,长长的眉睫不自禁的颤了颤,复又微笑如初:“届时,另半幅布防图,敝上亦会如约奉上。”
她如此开门见山,直道来意,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如今的北齐国主,自即位以来一直力压宗室势力,他手段厉辣,行事也多出人意料,曾经一度与宗室斗成水火。也不知是谁,突然抖落出齐王的身世,却非王后嫡出,而是一个嫔妾所出的庶次王子。
也有人流传说沭阳公主与齐王长相肖似,恐怕那些非议并不都是空穴来风。
如果真要论起嫡庶尊卑,先齐王即便没有嫡子继位,排在元承钧前面,比他更具有资格的是先齐王的同胞兄弟,英郡王元夙,论尊次辈分,血统纯正都足以压过元承钧。
元承钧继位数年,手中握有泰半军权,是镇守国内的中军,只是边军之中仍有不少军权在宗室手中,都是各怀心思。
想要拥立英郡王元夙的呼声,甚嚣尘上。
元承钧如今急需与晋国为盟,为的是一旦边军有所动作,晋国能从旁出兵相助,从外牵制住边军,使其无力回顾王都。
情势如此,或许与晋国为盟,是他此刻能作出的最明智的决定。
只是,他的盟友并非只有北齐。
“齐王的心意,本王已然明了。”萧樾盖上茶杯,不动声色的反问她,“就不知,公主想要的是什么?”元慕卿怔了下,眼中有一瞬茫然,她兀自低了头,神色楚楚,未施脂粉的清丽脸庞有几丝落寞,平生该有的,不该有的,她俱都占有了,还有什么能求的呢。
萧樾蓦然有一丝后悔,想要收回刚才的话,不忍见她这一低头的凄楚。
她却忽然笑了,眉眼抬起的那一刻,美如莲华,“世间万物皆好,我却独爱王后凤玺。”
风声渐熄,雨势也小了,她独坐在静室里,周身悄无声息,桌案上奉着的两杯茶水早已凉透,那人也已经走了许久。
“殿下?”侍女低低唤了她一声。
她这才好似神魂回转,轻声笑了,她抬手轻抚桌上木匣子,一指一寸间俱是锦绣江山,“其实王兄怕输,我也怕输……”
那喃喃语声,带着哽咽的笑声,似笑还哭,让人心头莫名悲凉。
雨过焕彩,第二日天气晴好。
长公主多日来精神萎顿,身子不见大好,今日难得起了早,用了膳点后,脸色也好多了。
宫人巧手伶俐,为她挽起垂云宫髻,又取了一盒绛纱胭脂出来,奉在长公主面前。
洳是瞧了一眼那盒胭脂,却觉得太过秾丽,让宫人去取些雅淡的来。
宫人却笑说:“这绛纱胭脂是外邦来贡,色泽华艳,方能衬得起长公主的绝色。”
胭脂还未染上,却有人来禀说是临安公主前来拜会。
楚天纾领着一大批人,浩浩荡荡的抬着不少东西来到停澜苑,十多口箱子将暖阁外的廊桥摆的满满当当。
在众人面前楚天纾见礼拜会长主,神态从容不迫,举止有度,待屋子内的人都退下后,她这才松了口气恢复往日本色,“人我可给你带来了,名碟都帮你做好了。”楚天纾坐到洳是对案,将一册名碟交给她,“就你们皇室规矩最多,安插个自己人都要动那么多番手脚。”
站在楚天纾身后的九华,一身女医官的打扮,面敷清粉,头戴纱帽,肩上背着一个药匣子。
“今日晨时,临安公主大张旗鼓的拜会长公主,进献珍宝人才,长公主尽皆笑纳,这风声过不久大概便会满城皆知。”洳是一笑,眉梢冷冷一扬,该有动作的人自会按捺不住。
“听说昨晚亥时三刻,晋王与沭阳公主独晤于室,不知谈了些什么。”楚天纾一字一句说的轻慢,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洳是。
她只是不动声色的饮茶,眉目澹定。
楚天纾与洳是又闲闲叙话说了大半个时辰,楚天纾方才告辞离去。
“你的名碟我等会便让司典登记造册。”洳是手中捏着本小册子闲闲敲打桌面,“风华宴罢之前,你留在我身边,有些事需要你照应办妥。”
“殿下吩咐,奴婢明白。”彼此身份倏然转变,不再是主从之称,如今她是皇室长主,而她则是医女侍随。
“今日天气晴好。”洳是从案后婷婷起身,笑叹了口气,“许久不曾操琴了,今日兴致正好,你命人取琴来。”
风过琼庭,晴空漫漫,树梢上梅花开的繁密。
长公主素手拨弦,清音商曲自她指尖流转滑出。
一曲《梅花引》,一弄清风;二弄飞雪;三弄光影。声入太霞,如在云中,琴音飒邈,远飞开去。
站在不远处梅林中的来人静聆此音,神色动容。
梅花铁骨,冷香自来。
琴音凝住,落梅星星点点的穿织在风里。
“谁在那里?”她的声音似天风般,清冷的响起,令人肃然敛起心神,不敢恍惚。
他从梅林中走出,缓踱至琼庭廊下,揖身执礼,“臣,箫澄,参见长公主。”
“原来是四公子。”她的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
他抬起头,看向庭前,长公主正坐在琴案后,素衣云鬓,颜色自然,肤光胜雪。她在笑,芙蓉泣露,海棠烟雨都美不过这张容颜。
随侍的宫人奉上礼单,那一个个名字读来,俱是珍宝古玩,价值不菲,长公主含笑静听。
虽然所有珍贡献礼都是得到萧樾首肯的,但此刻箫澄却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莽撞了,若还能重新来过,他当不至于如此莽撞。
宫人诵读完一长串的礼品名称,合起礼折,躬身捧盘奉于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眉目间舒展了一丝温柔的笑意,拾起放在琴案旁的一块玉玦放入宫人托着的漆盘里,淡淡笑说:“烦请四公子代本宫向晋王致谢,本宫无以回礼,便以此玉作为回赠。”
宫人捧着漆盘,反奉于箫澄,他看了一眼躺在红木漆盘里的红玉珏,心绪骤然翻涌,指尖微不可觉的拢起,似要抓住什么。
那是块血玉,玉上雕有一只张翅鹏飞的凤凰,凤凰有九只脑袋,或狰狞或高贵又或安详,各有不同,九凤竟有九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