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如年,君不听政,民不开市。人主与群臣左右从乐五日,天下之众,亦家家从乐五日,以迎日至之礼。
凰毓嫿在南秦过冬至的时候都吃的汤圆,有豆沙馅的、芝麻馅的、枣泥馅的,甜甜糯糯的一口下去,吃的人心满意足。
晋阳位于北方,风俗里多习惯吃水饺,还有喝一碗煲的恰到好处的羊肉汤。
“嗝……”凰毓嫿一碟羊肉饺子吃下肚,又喝了一碗洒满了胡椒粉的羊肉汤,直吃的她面憨耳热,额际发汗,末了还打了个饱嗝。
“这才来晋国一个多月,你真是越发放纵了。”坐在她对面的夜隐幽,看她吃的大快朵颐,比起以往小鸡啄米似的食量可算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五哥,你瞧我是不是又圆润了些?”凰毓嫿双手捧颊,眉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别人家的姑娘莫不是分分刻刻的注意保持窈窕体态,她倒是混不上心,吃的荤素不忌。
“是胖了些,两颊都有肉了。”夜隐幽微笑点头,一直觉得她常年用药身体羸弱,似被风一刮就倒的纤瘦,如今药方调理得当,胃口也比以往好,人也见得丰腴了些,“好看多了。”
“嘻嘻,我也觉得呢,这天地海阔的,心境也宽敞了,胃口自然也好了。”凰毓嫿正说的高兴,店家又送来两碗番薯汤,还说冬至吃番薯,可以将过去一年的霉运全部“翻”过去。
“你身子也见大好,以后可以随意出宫走动走动。”他向来不拘于礼,况且凤朝民风开放,普通女子行止所为可与男子一般,贵族女子当然也没有深锁闺阁的道理,他其实挺赞同让她到处走走看看的。
即便凰毓嫿刚吃的饱足,可还是忍不住嘴馋捧了一碗番薯汤,汤里面还加过酒酿,甜香扑鼻,她慢条斯理的喝着汤,半张脸都掩在汤水漫起的雾气里,“唔……我还是不给五哥添烦了。”她眼睫半垂,嘟哝了一句,这一路欢途,能尽兴赏析北国风情,是因为有他作伴相陪。只是在以后无人相伴的日子里,一人独自往来于世间尘嚣,她也觉的有些意兴阑珊,“五哥,你不饿吗,都不看你动筷。”
他面前的一杯君山银针,也只泡了一盏后便没有再用了。凰毓嫿觉得来到晋阳后,他似乎心情有些郁卒,人也比往日里沉默了点。
“我不饿。”他捧起面前茶盏喝了口茶,茶汤已经凉透,喝入口中涩苦难抵,直蔓延向心房。
凰毓嫿看到有个堂倌提着两盏白绢纸糊的灯笼跑上楼,交给了一桌的一对男女,还奉了一方墨砚。男子提笔沾墨在白绢纸上画着什么,一旁女子凝眸含笑静静坐望。男子在绢灯上画好后就将小笔递给身旁女子,女子又沾了墨之后在另一盏绢灯上提笔作画。
凰毓嫿好奇不过,招呼过那位堂倌,询问这是什么风俗。
堂倌笑容满面的回道:“这是祈天灯,在明儿个冬至晚上放。”
凰毓嫿从未听说过这种风俗,更觉意趣,“是家家户户都放吗?”
堂倌又道:“男女老少在祈天灯上写下祝福心愿,来年便可心想所成,幸福年年,所以是每家每户都会放的。只是有些人要出门远行或家事不便,就会写好祈天灯,让我们代放。”
“呀,你们还干这种活计呢?”凰毓嫿兴致高昂,目光又飘到人家那桌的祈天灯上。
堂倌笑道:“我们店小门窄,没地儿可以放灯,都是收拢归置好后送到陶然楼里,他们那儿地大宽敞,可代为放灯,那里也卖各色祈天灯,花色精巧漂亮,姑娘若是喜欢可以去看看。”堂倌回答的巨细靡遗,还周道的推荐店家,“这条街的东口最大的一栋的楼,挂满了各色的祈天灯,就是离这儿最近的一家陶然楼了。”
凰毓嫿兴致勃勃的看向夜隐幽,摩拳擦掌了一番,“五哥,我们也去看看好吗?”
付了饭资,两人走下楼,门口道上却传来乌角长鸣,幽绵之声似能传达天庭,不少人聚拢在门口,将四扇八门,来往的过道堵得水泄不通。
“咦,他们在看什么呀?”凰毓嫿踮起脚想要朝外张望,奈何她长的娇小,怎么也不能透过人墙看到外面场景。
旁边有个行商老者,刚从外边进来,身上沾了雪沫子,入了堂厅里被烘烤出的暖气一拂,发梢眉角的雪沫子顿时化为水珠,沿鬓滚下。
“是长公主的鸾驾来了。”老伯卸下背上的篓箱支在地上,对凰毓嫿说:“北国的人从未见过皇室,瞻仰过天颜。此刻不都盼着能一睹长公主的风采嘛。”他说话的时候卷袖擦了擦脸,说的颇为自得。
夜隐幽看向他,淡声问:“老伯是从皇域来的?”
老者面色泰定,脸上却不禁露出笑,“我是茶商,常往来与诸国之间。”
夜隐幽悠悠又问:“皇域这些年民生可好?”
老者欣然点头,瞧面前的男子虽衣着寻常,但气度非凡,丰神俊朗,听他问话,老伯竟不自觉的垂下手,毕恭毕敬的有问必答:“今上贤明,风调雨顺,近来年税赋又减了些,民生安适。”
夜隐幽负手,微微一笑。
凰毓嫿踯躅了一下,秀眉微拢,似疑将道:“风华宴是在明天,今日长公主就要进宫了吗?”礼帖上明白的说着风华宴的时候,来到晋阳这些日子别说入宫了,就连晋王都没见过,倒是与四公子会面过一次,聊过寥寥几言几语,无非细致询问在晋阳的住宿用食是否适宜,好似也没别的。
她向来心思浅,不惯于人际,更不曾借机与楚国临安公主和北齐沭阳公主有过往来寒暄。后又听闻临安公主与沭阳公主都曾携丰厚大礼拜会过长公主,她询问过夜隐幽的意思,他却道不必,她也就真没放在心上。
可如今瞧见长公主鸾驾入宫,她就算再不谙常情,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可言说的微妙。
“如今在位的晋王,风流倜傥,有韬略雄才,说不准长公主青眼有加呢。”老者笑道,似乎很看好南北之间能修得这场姻睦之谊,“若长公主能嫁至晋国,这世道倒是能更太平些了。”普通百姓并不明白兵戈之争,缘何而起,缘何而灭,只明白这太平日子能越久些越好。
夜隐幽唇畔微笑凝出一丝冷意,彷佛冻了霜,眸光也愈发显得清冷。
乌角声渐远,长公主的鸾驾已徐徐驰过,路上行人渐织,却仍旧抬目眺望着长路尽头,鸾驾仪仗中高高擎撑的玄色王旗,烈烈招展风中,上面精绣着鸾凤图案,正是皇室的徽徵。
来到陶然楼,四层高的建筑果然精致大气,梁以红木,雕以精绘。楼层上下,门前门后都挂满了祈天灯,制作的俱是华美,上面绢纸都已绘了山水花鸟,看笔触似是出自大家之手,有些灯上还有题词,情词婉约,亦有些豪言壮语挥洒提就在绢灯之上,表明放灯之人心意志高,可堪天远。陶然楼里的祈天灯价格昂贵,但胜在能代客放灯,所以很受外商旅人的欢迎,选一盏天灯寄在此处,待冬至之夜放飞于天,祈来年富贵呈祥。
本地人来的少,都是外客慕名前来,此时店堂里人不多,掌事的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看到凰毓嫿和夜隐幽两人仪态不俗,行止间风姿卓然,知两人是贵客,忙亲自过来招呼。
“两位客官,是想买什么样的天灯?”掌事殷殷不遗余力的介绍,“我们这儿的天灯绘有山水,花鸟和人物,手笔全是出自大家,外边寻不到。”他将两人引至楼上,与一层有别的是二楼以上的天灯都用琉璃罩盖着,里面静置的天灯制作犹如工艺品一般。
凰毓嫿瞧得目不暇接,觉得山水的灵秀,花鸟的意趣,就连美人的都是聘婷妙曼让人移不开眼,她瞧着每个都很喜欢,都不知该选哪个好。
夜隐幽目光淡淡,不曾在任何一只天灯上留驻。
“客官若都不觉合意,我们这还能提供订制,您说花样,我们找人绘制。”掌事的招呼过多少往来客商,那是极为擅长察言观色的。
在谈话的间隙,凰毓嫿已经寻得了合意的祈天灯,那绢面上绘了两只黄鹂,上下错立在嫩芽新发的树枝上,远处是墨笔所描的江南水泽,是故国家园的风貌。
夜隐幽掏出一片金叶子,递给掌事。
掌事接过那片足有一两之重的金叶子,脸上笑容越发殷勤周道,“不知公子可有称心合意的?”
他一时缄默,目光幽垂,半晌过后才缓声道:“一盏白绢灯,无描无绘无题字。”
掌事听句知意,忙让人提来一只绢织细密,搭就精巧的白绢祈天灯,又在一张偌大的桌案上备下文房四宝,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全是上等高品。
夜隐幽执起小毫,只是在白绢上书了两行字,便搁下了笔。
凰毓嫿喜滋滋的捧着心仪的祈天灯走过来,抬眼望向他手中那盏洁白朴素的天灯。
掌事的引他们来到后堂大院,凰毓嫿算是明白酒馆里堂倌所说的地大宽敞了。陶然楼的后堂若说是院子倒更像个花园,里面山水树木皆有,彷佛是小了许多的苏杭园林。
一条幽缦回绕的长廊里高低错落的挂满了祈天灯,天灯下垂着丝穗,在雪天寒风里摇曳飘动,青紫橙蓝各色不一,倒煞是好看。
掌事的亲自撑着长杆将两人的祈天灯挂上回廊中的廊脊上。
在满目锦绣的祈天灯里,也有人只提字的,但大多也会添绘两笔,或竹枝或寒梅,以景托喻,既简单又雅致,唯有他的两行字灯显得突兀不同寻常,简单到只剩清寡和独寥,彷佛与周遭一切都毫不相干,茕茕孤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凰毓嫿瞧着他,侧颜轮廓在雪光下如雕如琢,峨然挺拔的身影像是山峦般稳泰不容动摇,她的五哥呵,坐拥南秦千里殷川的君王,他的心他的情又是遗落在了谁的身上呢?
从晨时开始下起的雪,落上琉璃雕瓦,将整个天地都覆上一层莹莹的白色,允岚轩廊下的菡池夏日里莲瓣千重,清芬飘远,最是幽致,而今那一池菡萏早已枯萎被冰封雪冻。
轩阁外传来悠细的通传声,禀说是长公主鸾驾已至东胜门。
箫澄正拢着袖子站在一张偌大的百鸟朝凤屏前,回禀着风华宴上的一应礼置和所备下的舞乐,原本的一段南伶曲歌被他替换,他是在请萧樾的意思。
萧樾负手立在窗前,透过琉璃窗格望着廊下冷寂冰封的水面略有失神,听到外间通禀声,这才恍然回神,淡淡说道:“宴上诸事由你统筹决断,本王很放心。”
箫澄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也就不再多说了,“长公主鸾驾将至,臣先请告退。”
箫澄揖礼一拜,起身退走出阁,萧樾还是凝立在原处,目光幽沉,薄唇轻抿,垂在身侧的右袖里一枚漫透血色艳光的九凤珮被他捏在指尖,上面一寸一缕的花纹镂刻,他都已铭记在心。
九凤珮的来历详载于凤朝帝札史册之中,那是十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似平常的史笔丹青寥寥书过。
凤朝立国开宗之前,太祖是被削兵夺权的凤南王,而敬睿敏皇后却是手驭三十万飞羽骑的上将,在当时几乎握有东朝三分之一的兵力。
太祖皇帝以九凤珮赠于敬睿敏皇后,彼此互定了姻约。其后,敬睿敏皇后尽心竭力的辅佐太祖皇帝,将三十万兵权暗中相授,最终助太祖皇帝登上帝位,成就一代贤明君主。
然而今时此刻,长公主以九凤珮相赠,又是抱着怎样的念头?史册记载未必如实,昔年的真情为何已经没法考究,或有隐喻是他不得而知的也有可能。
他抬起手,掌心中凤珮殷如泣血,衬得他修长五指愈加雪白。箫澄取凤珮回来后,一言未发。楚国的临安公主,北齐的沭阳公主,南秦的安平公主他都见过,也自有评价看法,却对于卫国长公主,他无法用一言一词来形容,索性也就不说了。
萧樾唇角勾出疏淡的一丝笑,掌中凤珮被他扣住拢回袖中,对于即将会晤的长公主他倒是愈加显出了几分兴致,就不知这位鲜少露面的长主,会有怎般的风华绝代。
长风过处,砌下落梅如雪乱。
梅林深处,梅花扶枝开的繁美,琉璃的小亭里设下暖帐,备下琴案。一鼎鋆纹锡花的镂空香鼎里袅袅飘出檀香,素雅安宁。
萧樾指尖按一柄玉笛吹奏,一缕清音幽转扶风而上,曲调又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回绕在林梢上,余音久而不散。
笛声蓦然而止,他垂下手,侍候的宫人打起暖帐,引得他目光凝在一处。
风雪中,紫裳白裘的长公主,身姿翩然绰绰,独自撑伞踏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