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嗒,啪嗒嗒……
狂风拍打,劲雨急骤。
窗户是用油皮纸加封过一层的,万幸并不渗雨,只是木窗梆子有些单薄再加上岁月侵蚀,只能勉强抵御风雨,一些冷气水珠便难以避免了。
李寡妇守在床榻边,看着女儿入睡,心里稍稍安定了些,眼皮也越发沉了。
“……娘?”
忽然,女儿一声呢喃,令李寡妇的睡意全无,她看着女儿,问道:“怎么了?”
女儿说:“我梦见爹爹了。他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铁匠叔叔的门口,看见我,就和我说他很痛……”
“童铁匠……”李寡妇僵硬着扭头望向窗外,发现那般大的雨竟突然小了起来,她温柔地抚了抚女儿的头,轻声道:
“囡囡乖,娘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好生睡觉,不要乱跑。”
……
……
村子东边,漆黑夜色之中只有青龙石像兀自散发着微弱光芒。
蓄势已久的阵雨使得涌江水位暴涨,翻涌的浪涛撞碎夜色宁静,声音沉闷如擂鼓,又似是野兽低吼。
而临江不远的岸边某处,隐约也摇曳着橘黄色的昏暗光线,依稀之间可听到“叮叮铛铛”的铁器敲打声。
铁匠铺之中。
李寡妇的豆腐车被随意丢在门前,半截车身被雨浇透,“吧嗒吧嗒”的水声仿佛在替什么东西倒数。
……
简单的锻造台前,童铁匠上身打着赤膊,露出精壮干练的上身肌肉,随着动作幅度的或大或小而收缩或者松缓。
铛铛铛!
他将上衣围系在腰间,手中握着一把铁锤,另一只手则掣着一根凿子,正在面前的石碑之上刻着什么。
不知为何,他竟刻的尤为吃力。
一滴滴汗水顺着虬髯胡须尾端落下,额头前脸都布满汗水……仿佛正有人在与他较劲一样。
“奶奶的,人都死了还这么大能耐,老子我可是得了仙姑传法,还怕了你这孽鬼不成?”
童铁匠手上动作越发用力起来,石屑乱飞的同时,恶狠狠的朝地面啐了一口唾沫!
此时才注意到,童铁匠的脚边还摆着一件衣服。
衣服湿漉漉的,像是才从水中捞出,在地面之上蔓延开一大滩水渍,横流竖淌,仿佛是一条条河流。
其中一条支流延伸到最远,缓缓流到一处满是杂物的阴暗夹角。
这里似乎有着一道人影。
许是因为寒冷,又或者是因为恐惧,此人身体止不住打着哆嗦,此时见童铁匠如此,更是心里一紧,颤声道:
“童……童铁匠,大家可都是一个村子的,何必弄的这么绝情呢……唉!”
“老匹夫,你也有脸说这话?”
童铁匠头也不回,一边敲敲打打,一边冷笑着说:
“几年前李寡妇临盆难产,岳明耗尽家财去求你救命,你却只因为人家短了区区几吊钱,不够买你的宝药,便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童铁匠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若非是老子我心肠好,替岳明补上那两吊钱,他们家娘俩早就死了!
“这厮倒好,不就多摸了她老婆几次吗?他老婆孩子命都是老子救的,老子摸摸怎么了!居然还当众动手……娘的!”
“这,一码是一码……”鲁药师说到一半赶忙摇头,改口道:
“对,是我绝情绝义,但那件事早就过去了,而且你……你诬陷岳明是山匪的事情,我也一直保密,你何必难为我这么个半截入土的人呢?”
“保密?那青龙观的道士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知道那个就是岳明啊……”
“你当人人都如你那般傻吗?”
童铁匠将铁锤以及凿子向两旁一扔,双手抡起石碑扭过身来猛然掼在地上,“哐当”一声,溅起一层灰尘。
灰尘渐渐溢散,石碑上的字逐渐清晰可见,鲁药师眯眼一瞧,险些吓得昏厥过去。
只见石碑之上刻的竟是岳明的名字,两侧附有生辰八字,零散一些认不出的古怪文字。
药师之前与张梦龙关系不错,对于那方面的事多少懂一些。
原本看到那件水泡衣服时,他心中便有些预感,现在见了那块碑,猜测则变成了现实。
“衣冠冢?”
“老匹夫还有几分见识。”
童铁匠扛着石碑,又拎起那件湿漉漉的衣服,走到铁匠铺的门前。
此时这里已经挖好了一个深坑,坑中还有不少黄纸铜镜红绳等物。
已死之人若是化为怨魂,游荡人间,则需要以“衣冠冢”作为压制,将其强行埋葬入阴间。
封其魂魄,镇其性灵。
“你不是心有怨气吗?你不是化为厉鬼了吗?你不是想找我索命吗?
“而今靠着仙姑传授的仙法,将你这小小阴鬼镇压,简直不在话下!”
童铁匠冷笑着将手中衣物丢进深坑之中,而后挥舞着手中石碑,开始不断填土。
雨后土质湿润,极好填满,不多时深坑便被填满。
铁匠擦了擦脸上的细汗,又将石碑之上的泥土抖落。
“最后一步……”
“岳明!”
忽然,从铁匠铺前不远处的村口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铁匠脸上流露出怪异之色,而后转身冷漠的看了眼药师,后者则是赶忙摇头摆手,表示他也不知。
就在此时,黑漆漆的夜幕中终于吐出一道人影。
红色短衫,碎花围裙,梳着简单的妇人发髻,脸上带着风霜之色。
不是李寡妇还是谁?
“稀客啊。”童铁匠将石碑墩在地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李寡妇的丰腴身段。
李寡妇无视于他,目光则死死的盯着那块石碑。
眼睛瞬间湿润了。
而后不顾一切的朝着深坑处跑去,跌跌撞撞,几近跌倒。
童铁匠冷眼看着这一切,同时心中升起一股爽快之感。
他目光直直望着李寡妇,同时手上动作用力,将刻有“岳明”二字的石碑,深深的立入泥土之中!
霎时间,忽有一阵阴风席地卷起,凉意更甚。
噗通!
李寡妇默哀如心死,趴在地上,呜咽出声,好似昏厥。
门内的鲁药师见此,连连叹气摇头,猛然见他从余光注意到,似乎有一熟悉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待看的真切,他登时惊得一身冷汗,双腿一软竟直接跪了下去。
“岳,岳……明!?”
……
门外,童铁匠自然也看了个实实在在,面前那从深坑之中徐徐飘出的,赫然正式岳明的模样!
童铁匠心惊的同时,赶忙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人。
这纸人如真人一般,只是特别的小,恍恍惚惚的顺着阴风飘向岳明魂体。
紧接着,一股股宛若雾状的气体,被从岳明身体内剥离而出,全部涌入纸人之中。
纸人肉眼可见的膨胀变大,而岳明的魂体则逐渐暗淡……
见此,童铁匠才终于松了口气:
“舍不得走?老子送你走!”
李寡妇强撑着身体,扶着带血的额头,目光依恋的望着那越发模糊的熟悉面容……
咻!
忽然之间,不只从哪里响起一道破空声,紧接着,那纸人不知被何物所刺破,顷刻之间干瘪了下来。
童铁匠面色剧变,看向前方不远处,却见一黑衣男子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根好似鱼竿的东西……
“娘的!见鬼了!”
童铁匠啐了一口唾沫,赶忙转身冲回铁匠铺。
可甫一进入其中,他的心便陡然之间跌入谷底,双腿无力的瘫坐在地面之上。
“小……小孟道长!”
孟然淡漠的扫了他一眼,又上前两步,看向夜幕之中正顶着鲜血不断用手刨土的李寡妇,轻轻叹息一声:
“天理昭昭,其道难容;是非善恶,自有明鉴!童铁匠,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