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等事?”
孟然不由打起几分精神,颇有几分闲情吃瓜的意味——
林夫子早年朝中为官,却从未提及官居几品,也未曾表露过自己有何功绩;有人说做过城主,更有人说做过巡抚,也有人偷偷说林夫子只是个酸秀才,没做过官,然后被所有人打了一顿。
总之不论有何种传言出现,林夫子本人向来都是淡然处之,不回应也不否认。
孟然之前对此也是颇为好奇的,当初他刚刚觉醒上辈子记忆,对于此世一切瑰丽之事都极感兴趣,其中也多次请教过夫子,令他受益良多,自然想要了解林夫子的过往经历。
但出于尊重夫子意愿,这个想法便也一直未曾表露,而今得此机会,孟然也就佯装随口一问:
“夫子如此人物,不知对方因何与夫子结怨?”
“这……”林夫子稍作犹豫,旋即便也就点了点头,“说与小孟道长听倒是无妨,只是希望不要向外传播便好。”
“当然。”孟然赶紧答应。
林夫子眼帘微垂,似乎是陷入回忆之中,孟然也不催促,饮了一口杯中之水,安静等待着。
“说来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少顷,林夫子缓缓开口说道:
“当时老夫不过是一初游学子,准备赴京赶考,不料半路遭遇山匪,身上财物全部洗劫一空,然而行程已经过半,再往回赶已经不现实了,而为了继续进京,老夫当时便一直在想办法赚些银子,补贴盘缠……”
林夫子讲话很有节奏,抑扬顿挫清晰无比,这些平常琐事从他口中讲出非但不显啰嗦,反而给孟然一种“听书”的娓娓道来之感,令他越发感到有趣。
“后来老夫一路行走,偶然间经过一处乡镇,恰巧听到一群人围在一起,谈论某家房屋似乎有鬼怪之事发生,恰巧有人打赌,谁若是胆敢在彼处房屋过夜,便相赠白银十两。”
林夫子回忆起往事,也是摇头失笑:
“十两白银于当时的老夫而言,可是一笔不小的诱惑,于是老夫便将此事应承下来,既可以有过夜之处,又能赚得白银,何乐不为呢?所以,当晚老夫便住进了那间阁楼,”
“可有古怪之事发生?”
孟然本身对于这些神神鬼鬼的小故事就挺感兴趣的,再加上林夫子的叙事节奏颇有说书人的味道,也是令他期待后续之事。
林夫子也喝了口水,对着孟然缓缓点头:
“当时我还只是一介白衣,然在圣人经典影响之下,对于鬼神之说想来是嗤之以鼻的,因此也并不是特别在意,当夜便直接睡下了。
“只是睡着睡着,老夫忽然听到二楼有乱哄哄的声音,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我当时怀疑有人偷偷上楼欲行不轨,于是燃起灯烛上楼查看。”
说到此处,林夫子停顿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那是一桌酒宴,席间坐着十余个人,装扮华丽,佳肴丰盛,其中有一老者见了我,很是警惕,后来在得知我为赶考书生之后,态度便缓和许多,甚至邀请我入座。
“席间有男有女,其中更有一怀胎妇人,当时老者还曾请我为孩子取名。
“并且,还用一盏金杯为我斟了一杯酒。”
“金杯?”孟然问道。
“不错。”林夫子点头,“那金杯色泽纯粹,巴掌大小,造型颇为精致,乃老夫平生仅见。
“后来酒过三巡,老夫请辞离开,等回到就寝之处时,却发现那盏金杯还握在手中,等回二楼去找,却见二楼早已是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
林夫子深深叹了口气:“后来凭着这盏金杯,老夫带着白银十两离开了此处,进京参与了科举……
“又过了十多年,老夫与官场旧友聚会,席间偶然谈论起金杯之事。
“对方说起当初某一年春围,曾答应赠与千秋城主五盏金杯,庆贺千金降生,结果等打开珍藏多年宝盒时才发现,五盏金杯居然少了一盏,只剩下四盏,因为此事,千秋城主至今都不太待见他们家。
“我当时听完,便将当初之事与其说了,本以为只是巧合,不料几天之后,人们口中竟流传出‘老夫窃取金杯换取功名’的荒谬之言,为此,老夫这才弃官不做,回到村中教书育人。”
林夫子说到此处,面色依旧有些不太好看,君子之交淡若水,世事常负有心人,他身为读书人,名士气节大过生命,自然不允许自身出现如此污点。
孟然:“四方镇处理籍户造册之人便是夫子当初那位旧友?”
林夫子:“不错。”
孟然缓缓点头,他感觉这件事还真不好说谁对谁错,站在各自立场之上,每个人所考虑的方面都是不一样的。
先说林夫子,意外闯入精怪宴席非他所意,得到金杯也算是一桩机缘,后续考取功名未尝没有其中原因,只是因为文人情结作祟,并不愿意承认。
至于那位官场旧友——科举之际打算以五盏金杯来为城主之女庆生,其中大有可做文章之处,然而没有促成此事不说,反倒还给城主留下一个坏印象。
至于其中细节孟然自是无法得知,但如若对方家中因此而流年不利,最终将缘由归咎在当初那金杯之事上,也可以理解。
当然,这些都只是林夫子的一面之词,虽然对方不至于扯谎,当然也不屑这样做,不过站在个人立场叙事,言辞之中难免有所偏颇,这一点所有人都无可避免。
“林夫子,不知那盏金杯如今可还在?”
“正要拿与道长一观。”林夫子站起身来回到学堂之中,不多时取出一个精致木盒,摆在孟然身前。
“这些年来老夫也一直在想此事,不论如何,这盏金杯终究不是老夫之物,时刻都想着物归原主,今日托道长之手,烦请帮忙交由那位吧。”
“不知那人姓甚名谁?”孟然扫了眼那木盒,倒也不急着打开来看。
“此人祖上也是千秋城人士,曾经也是名绅大族,只是而今家道中落,偏安千秋城一隅之地……”林夫子摇摇头,随即将此人姓名告知与孟然。
孟然点头应下此事,同时心里也能明显感觉到,林夫子心中对于此事应该也是耿耿于怀。
一方面因为对方污蔑而退出仕途;另一方面可能也觉得是因为当初的那一只金杯,才导致对方后续一系列不得意之事。
种种情绪交织一起,可能愧疚终究还是大于愤怒的吧。
人间之事向来如此,人心情感向来复杂。
孟然越发觉得,还是孑然一身不染任何因果来的洒脱痛快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