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犰眼下其实也是有苦难言。
方才孟然刚一踏入东山地界,他其实便已经有所察觉了,同时也注意到鱼竿上吊着的灰毛狐狸,之所以装作没发现无非就一个原因——
不敢呀!
如他这般的山野精怪修行不易,吞吐天地灵气百余年才得以开启性灵,走投无门的情况下摸爬滚打数十载,这才有了今日的道行,有朝一日甚至还可以成为一方山神,须得万分珍惜才是!
他生怕仙长注意到自己,一直缩在山体里边连连大气都不敢喘,谁知这灰毛狐狸不知好歹,自己惹到高人不说,平白无故居然又把他牵扯了进去,这简直……唉!气呀!
……
此时石犰表面没什么表情变化,但孟然看其言行也大概能猜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以一种闲谈的语气问道:
“石犰,你与这小狐狸有什么渊源?”
孟然姿态平和自然,语气随意,但落在石犰耳中却好似有千钧之重,他心头微微一颤,身子又埋低了几分。
“不敢欺瞒仙长,石犰早年的确受过一位狐灵之属的恩惠,并借此成功突破了修行当中的一道瓶颈。”
说到这,石犰话锋一转,赶忙为自己辩白。
“不过这些年来石犰一直恪尽职守,在东山无神的时间里一直充当着‘山神’的职责,这才令山脉不至于荒废;东山十二年无山神而不曾被人察觉,凭此便足以证明了!”
不同于开始的唯唯诺诺,石犰这番话说的慷慨陈词,大义凛然,倒是令孟然生出几分肯定之情。
当然了,即便对方不说这番话,他也不会对其如何。
早在上次见面孟然就已经施展观气术观察过对方,知晓这山中精怪并非恶类,否则也不会任由对方在此代行山神之任。
想到此处,孟然语气忽然严肃了几分:
“石犰,无论对方秉性如何,至少于你而言的确有着大恩,知恩图报乃是善中之善,你可知道?”
“这……”
石犰张了张嘴,没搞懂仙长话语中究竟藏着各种含义,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我到底该干嘛呀?
“石犰本为一块顽石,资质愚钝,还请仙长点拨。”
孟然定定看了他一会,没说话,反而是轻轻松手,竟是放开了对于身后左黜的束缚。
左黜原本还在那兀自生着闷气呢,此时忽然发现自己重获自由,立即借着魂体操纵风势,一眨眼就逃出十多丈之远。
“仙长?”石犰这下是彻底搞不清楚了。
孟然朝着左黜逃跑的方向扫了一眼,一边说一边拾起落在一旁的鱼竿。
“何为修行?是修身、修法力,同样也修心境;今日事明日思后日悔,耿耿于怀直至业障纠缠,却已晚矣。”
孟然指尖轻敲鱼竿表面,一道细微且空洞的声音传播扩散。
石犰原本还沉浸在孟然方才那番话的意境之中,此时忽然感觉到一股令他魂体都为之震颤的力量。
紧接着,只见仙长抬手随意一招,一道虚幻魂体便身不由己的飞了回来,被老老实实吊在鱼竿之上。
赫然便是那只灰毛狐狸。
“咳咳……”
吊在鱼竿上的左黜那叫一个恨啊,放了又抓回来,合着你在这玩我呢!?
踏踏踏……
就在孟然将鱼竿重新搭回肩上的间隙,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音,隐隐还有甲胄互相碰撞的声响传来。
孟然听见动静,也不回头,对着一旁的石犰淡淡道:
“交给你了。”
说罢,孟然周遭升起云雾,脚下气流自生,将他的身体缓缓托举至半空,飘然而去。
眼见那道肩挑鱼竿、姿态随意的背影越来越远,石犰心里的石头终于是落了地。
松口气的同时也开始渐渐回过味来,心中对于仙长方才的一番话有了几分明悟,随即激动万分,知晓自己得了一桩了不得的大机缘!
精怪之属若想要修行有成,便免不了与某些腌臜之事产生牵扯,仙长在意的并非是他过去如何,而是在帮助他“修弥”心境!
世间万物讲究因果循环,业障偿恶果,善缘结福报,尤其是山水神灵等神道修行,对此更是忌讳莫深,唯恐业障纠缠反噬自身!
德性有亏无法履行神道职责,人如此,妖族精怪亦是。
方才仙长之所以那般做,其实是在帮他扫除“心亏”呀!想到此处,石犰不禁万分庆幸,同时对于孟然的态度也从敬畏变成了敬重!
‘这才是真正的道妙高人呀!’
踏踏踏……踏踏踏!
“吁!”
“噗噜噜!”
……
与此同时,身后那一列人马也紧随而至,此刻离得近了,为首的一位披坚执锐的兵士见到石犰,心头震惊,立即大声勒马,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马蹄践踏声与人声。
城东山有山神存在,这是大家都清楚的,在场众人虽说感到心惊,却也不至于因此便自乱阵脚。
此时一位统领夹起马腹缓缓上前,手持剑柄拱手致了一礼,旋即开口:
“敢问尊下可是东山山神?我等眼下正追捕一名潜藏城内的外道邪修,还请山神晒做通融,放我等通行,来日我等定会在城主面前进言,在山上为你修缮一座小庙,可好?”
身后一干兵士也点了点头。
山神毕竟不是城隍土地这种与人道牵扯极深的神祇,香火愿力稀少的可怜,于他们而言,能有一座可供修行的庙宇就足以感恩戴德了,如何还会拒绝?
石犰低头扫了一眼这些人,心头升起几分嘲讽之意,其声如洪钟,威严开口:
“东山今夜不通,列位还请请回吧!”
“什么?”那位统领诧异道。
“好话不说二遍!”石犰懒得与这群凡人多说什么,转头就朝着山里走去。
“这!”
众兵士面面相觑,如何也没料到对方居然拒绝了,心中不由生出怒气。
当然了,即便如此他们也是不敢做出什么过分举动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山水神灵终究是山水神灵,军者虽狂勇无畏,却也没到认不清敌我差距的程度。
“统领,如今该怎么办?”
一阵沉默之后,那位统领说道:
“你我断不可因此担责,将此事细细告知城主大人!”
……
吵闹、阴冷、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
左黜在一座高台之上醒来,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瘸腿书生的模样,迷茫之时下意识四处张望,却忽然看到挺立在自己身前的高大人影。
这人生的可怕,身穿紫袍,腰悬佩剑,怒目圆睁,铁面虬髯,宛如地府之中的狰狞厉鬼!
左黜只感觉眼珠子一疼,不敢再看,而是望向对方身后。
只见那里有着一座高台,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五花八门,奇形怪状……令人望而生畏。
咯吱~咯吱~
忽然,一阵刺耳的声音不知从哪传来,左黜循声望去,却见是一牛首人身的怪物正推着一辆板车朝这边走来,板车上摆着一口大油锅,有一具干瘪躯壳正缩在锅里一动不动,任由油花在其体表炸开。
左黜缩了缩脖子,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板车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颤抖着想要闭上眼睛,然而那躺在油锅里的躯体居然一把站了起来,冲着左黜发癫一般的大笑。
“哈哈嘿!欢迎光临啊!哈哈哈哈!!”
油花一朵朵溅在左黜身上,然那点疼痛却不及心中惊悚半分!
“这……这是哪?”
“这是哪?你问这是哪?”
那紫袍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双大眼瞪得滚圆,将脸贴近了发抖的左黜,嘿嘿一笑。
“这里是罚恶司主殿,乃是世间所有为非作恶之人的最终归宿!”
紫袍属官话音方落,左黜耳边顿时爆发犹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喧闹之声。
“呜呼哈哈哈哈!!”
“嗨嗨嗨!”
……
此时随着周遭黑暗褪去,一幕幕残忍血腥,却又极其真实的景象就这般不加掩饰的闯入左黜眼中——
刀山火海、铜柱炮烙、油锅囚车、拔舌掏心、五毒啃噬……视线之中尽被污秽戾气所占据,能出现在罚恶司地狱的无一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如今百般刑法折磨之下,已然令他们变得无比癫狂,早已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畸形模样。
而此时见有新人前来,更是令他们的变态心理得到极大满足。
闻名不如见面,左黜自然知晓罚恶司地狱的大名,如今亲身所见,只感觉一阵的头皮发麻,说不出话。
罚恶司属官冷眉一挑,淡淡开口:
“孽狐左黜,平生骄奢蛮横,作恶多端,实乃妖族败类,如今被正道高人所不忿,遂将你拘拿至此!
“那位高人留言,不必劳神审问,尽管刑罚严厉伺候即可,只需留的一口气在以供施展搜魂之法即可!”
说到这,罚恶司属官嘿嘿一笑:
“俗话都讲钝刀割肉最是磨人,我罚恶司地狱的刑罚也是一样的!”
“嘿嘿!让他也尝尝这里的厉害!”
“让他也尝尝!!”
“哈哈哈哈嘿!”
……
罚恶司属官话音方落,左黜周遭瞬间有阴厉的笑声响起,仿佛就在耳边,此起彼伏,怪诞可怖。
与此同时,下方所处高台似乎变成了一口大锅,下方燃烧着熊熊烈焰,几只小鬼正嬉笑着朝下面添柴,不时朝着左黜“嘿嘿!”一笑。
就这还没坚持一刻钟,左黜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便响彻整个罚恶司地狱。
……
“你们想知道什么快问啊!我说我说我全都说啊!”
……
城隍庙,书房之中。
孟然坐在桌边,端起茶杯吹了吹氤氲的热气,旋即又轻轻放下,将目光投向桌面。
此时眼前意象显化,罚恶司地狱场景纤毫毕现的展露在孟然眼中,这自然不是他的本事,而是赵城隍出手布置。
“哼哼!恶人还需恶人磨,我阴司十八层地狱百种刑罚,专门为这等败类而设置!”
赵城隍冷冷说道。
“先听听他如何说吧。”
孟然嘴上如此,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城主府方向,心中暗叹。
通过留存在石犰体内的一丝敕令神力,城卫军出动的消息他也已然知晓。
结合种种迹象,无论对方说出什么消息,他其实都不会特别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