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程达和罗凯根据新线索的指向,重新盘点了六年间他们怀疑过的、和沐小慧失踪案可能有关联的男性,并没有找到那个满足全部条件的人。罗凯认为,这个男人被隐藏在重重细节的更深处,建议程达应该将沐小慧当年成立联友会展后的真实财务流水再重新全部梳理一遍,原始记录总不会像人一样会撒谎隐瞒。
程达转头便带着他公司财务部门的三个人连续加了三个周末的班,将沐小慧打包给他的、从2011年6月到2013年1月联友会展的全部财务记录都重头核查了一遍,连一跟冰棒、一包薯片、一支中性笔的流水单与报销发票都没有放过。
这一留心的复核,果然发现了异常。
引起程达注意的是一张2012年8月,南越省夿埔市第一医院住院部出具的总金额为89543.26元收费发票,而邵雨虹的老家正好是南越省夿埔市。最开始并没有找到符合这个金额的对外打款记录,但是很快财务在2012年9月联友会展的众多对外打款记录中发现了一笔有点特殊的——联友对一个私人账户转账了96731.26元。在众多的整数转账金额中,这笔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转账就显得比较突出了,更何况,两笔金额中都恰巧有一个0.26元。再复核两笔总金额之间的差额,正好与临近两天发生的宁州往返南越省夿埔市的油费、过路费、租车费等项目的发票总金额对上了。而收款的私人账户名赫然是耿军与齐云志的大老板罗家群。
难道包养邵雨虹的人是罗家群?但是罗家群的身体状况和基因检测报告的结论是不相符的。而且除了2012年8月的这一笔支出,联友会展的账目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能同时关联罗家群、夿埔市两个关键字的其他费用了。
程达与罗凯又分析假设了一通,均对罗家群、沐小慧与邵雨虹之间的关联一头雾水。最后只能就下一步的调查任务分工先达成一致,由程达想办法拿到罗家群的生物样本,和沐小慧留存下来的两个样本再进行一次比对。
而罗凯则要想办法深挖,六年前,罗家群作为一个长期居住地在千禧制药华国总部沪海、仅偶尔出差来宁州市的人,与沐小慧、邵雨虹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交集。尤其是邵雨虹,那笔夿埔市第一医院住院部的费用肯定是与她有关联的,这个金额对一个当时才大三的年轻女性而言,完全不是一笔小数目。罗家群为什么会亲自出面跑到夿埔市支付这笔钱?这笔费用后续还有发生医疗开支吗?后续医疗开支还是由罗家群私下处理了?
邵雨虹个人经历中的诸多疑点,需要罗凯和小乔走访询问她曾经的同学、室友、乡邻才能搞清楚。
程达这边也是个难题——因为,程达从未和罗家群有过深交,严格意义上说是任何的私交都没有。在程达刚涉足承接医药企业的展会业务时,他那个刚成立的、小小的骋达会展公司,根本没有资格和千禧制药华国总部的中层管理人员直接谈合作。
千禧制药虽然名字很本土似乎不洋派,但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头部跨国药企。十余年前,能和千禧制药这样的头部跨国药企的华国总部直接合作的会展公司,不是同样的跨国广告公司,那就必然是实力雄厚的大型央企国企。所以,来自小小骋达会展的程达和沐小慧,最初结识的人是仅负责宁省市场的耿军。连齐云志,都是在耿军引荐下结识的。
再后来,在程达的刻意经营下,他确实和齐云志很快熟络起来,并获得了可以与齐云志联手做局的资格——在齐云志的许可下,耿军运作将千禧制药宁省的学术会议承办和会展业务倾斜性的交由骋达会展承接;骋达会展按照齐云志的要求执行;耿军确认骋达会展已按照合同约定高质量的履约,然后提请千禧制药付款;程达收到全款后定期将合同利润按比例返还给耿军及齐云志。在这个局中,骋达会展会代为垫付、报销一些于千禧制药而言完全不合规不合理的支出,并把这些不合规支出合并到某个会务合同总金额中,最后仍是由千禧制药买单。套用一个常见的比喻,就是裁判和球队结成亲密的联盟,一起赚钱一起花。
那些完全不合规不合理的费用中,自然有来自于罗家群的一些开销。
程达第一次见罗家群就是因为一次费用垫付。那是2010年3月的一个夜晚,他难得不需要应酬回家喝汤。一碗老火汤还没喝完就收到齐云志电话,让他赶紧到邻市的莲夜会所救急。挂了电话后,程达立即驱车跨市赶到莲夜会所找到齐云志,才知道齐云志在这家全国知名的宁省顶级会所招待罗家群和宁州市一家医院的院长。开销超过了齐云志自已的信用卡刷卡上限,还不方便使用千禧制药配置的工作信用卡,也不可能找他的亲友来莲夜会所救急,一时间只能想到程达了。
齐云志带着程达到莲夜会所的包间中给他的大佬罗家群敬酒,这就是罗家群与程达的第一次见面。吃完饭喝完酒,又转战莲夜会所旗下的蓝莲club,齐云志点了四个公主陪着他的VIP客户与罗家群继续玩乐,最后罗家群两人把四个公主各分了两个带到会所房间过夜去了。程达刷了卡结完这一整晚荒唐的帐单,开玩笑的问齐云志,难得来一次莲夜会所,要不要再帮他安排一间房一个姑娘。
结果半醉的齐云志只是把他带到附近一家当地有名的海鲜大排档,点了一壶普洱,就着椒盐皮皮虾和辣炒海瓜子,解酒谈心。
程达其实一直都不是很懂齐云志的职业选择,在他看来,齐云志出生书香门第,母亲是宁州大学药学院副院长,父亲也是宁大的教授,齐云志自已则是宁大医学院的临床医学硕士。毕业后,竟然不选择到宁大附属医院发展,而是跑到千禧制药做销售。真是脑子进水了!
虽然千禧制药确实是很牛的顶级跨国药企,齐云志也发展得很不错,但和他的出身背景相比,齐云志当下的职业选择总是缺了几分清贵体面。
程达也就直接问出了他的困惑,没想到齐云志竟然还给程达一个直接真诚的回应。齐云志从小到大的选择都是由父母做主,连成年后学医都是屈服于母亲的强势。唯一一次叛逆可能就是没有依从母亲的要求加入宁大附院或是继续读博深造,而是选择入职千禧制药。即使通过五年时间,他就做到千禧制药华南四省的业务负责人,齐云志的母亲还是时不时冷嘲热讽——他原本可以好好做医生,却非要做医生的舔狗;每日就为了点蝇头小利,蝇营狗苟、拜高踩低,活得就跟厕所里的蛆一样令人恶心……。
齐云志一直都是用很平静的语气讲述他在父母强力控制下的人生以及他的选择,还有他母亲对他那些刻薄的点评。程达不知道齐云志是麻木了,还是习惯性压抑,只是觉得齐云志这种人前的天之骄子也要经历这么多的不堪,属于有点悲剧色彩的天之骄子。
齐云志问程达,能不能想象一个对外形象一直是温和谦逊、克已复礼的女教授,对自已孩子动辄就挖苦羞辱,孩子稍有违逆则会施以冷暴力,或关进全黑的小屋中禁闭一整日。尤其是长期被关小黑屋,直至成年后,齐云志都无法一个人呆在黑暗里,晚上睡觉、夜间驾驶都必须有盏灯在旁边亮着。
程达不是一个敏感的人,当然无法与齐云志共情。他自已的父母就是很普通的、没什么文化的农民,程达是被父母放养长大的。为了要养活他,父母不得不在那个物资贫瘠的年代倾尽全力,为了生活每日都精疲力竭。不过还是会记得成绩进步了要奖励他大白兔奶糖,过生日时要多给他一个荷包蛋,同学夏天能啃冰棍时程达不能只喝凉白开。程达的母亲就是咋咋呼呼的村妇,根本不懂什么冷暴力,要是程达不听话了,就是扯着耳朵领回家冲屁股上来几巴掌,家里也没空间整什么全黑的禁闭小屋。
程达真心觉得,齐云志一三十岁的大老爷们了,喝多了后矫情太过。但行动上,却是默默地给他续上了热茶。
齐云志还告诉程达,他的教授母亲不罢休的一定要他回归所谓的正途,还勒令交好的亲朋们不能对他提供任何援手,于是他就非要在父母规划的道路之外继续混下去。他做医药销售做得越好,母亲就会越抓狂越失望,他心中就才能越满足越开心。
程达无话可说,只能敷衍的点评,齐云志的叛逆是对父母权威蓄谋已久的反抗,是沉默但激烈的报复。可正是因为这句无甚意义的评价,让齐云志将程达从此引为了知已大哥。
齐云志随后不仅将他负责的华南四省的会议承办和会展业务的绝大部分都交给了骋达会展,还主动的给程达创造更多与罗家群打交道的机会,并经由罗家群的推荐,骋达会展进入到了千禧制药的华国优质供应商伙伴库中。
借助千禧制药的口碑认证加成,骋达会展从2010年下半年开始,快速的与其他跨国药企及几家内资头部药企建立会务合作,算是成功的在这条赛道上活了下来,开始大展拳脚,骋达会展在宁省也飞速的做大了。
大客户一多起来,骋达会展输送给千禧制药一干人的利益就有所缩减,照顾得也就不如以前到位。早已和程达分手的沐小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与已婚的耿军走到了一起,在2011年中,成立了一个联友会展,不仅拉走了程达几个得力的员工,还直接将千禧制药华南四省的业务合作全部剥离走了。
少了一大块业务的利润来源,骋达会展又为其他新开客户的合作垫付了很高的费用,现金流一度完全枯竭,让程达陷入了非常被动的局面。无奈之下,程达向他曾经的老领导钟海鹏寻求帮助才度过难关。与钟海鹏的海阳药业达成合作后的一年半的时间,程达都未再与千禧制药、联友会展的相关人员再有往来。
直到,沐小慧失踪后,罗家群在2013年4月突然空降海阳药业,担任副总裁。罗家群又一次成为骋达会展的VIP客户了。不过,因为程达与钟海鹏的老关系,海阳药业的罗家群待程达的态度与千禧制药时期截然不同,不仅不合规不合理的费用垫付、报销什么的完全消失了,日常偶尔在工作场合碰到,罗家群都是秉持一种成年人交往中最常见的客气礼貌,还有一份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虚假熟络,就跟某某颁奖典礼大合照时,遇到了躲不开的前绯闻男/女友的明星们刻意维持体面的姿态一模一样。
程达很清楚,罗家群是他经由齐云志而攀附上的一条关系,罗家群自然会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与心态来和他打交道,他一直都很无所谓,反正赚钱嘛,怎么都不寒碜。
但是现在不以赚钱为目的的去跟罗家群攀关系,把程达反倒整得不会了。更何况,现在罗家群对他的态度中还掺杂进了十分的警惕,主要就是程达曾经做过很多诸如为罗家群垫付嫖资、报销家庭旅行开销、免费代购奢侈品等等不太入流的以权谋私的小事。程达倒是想要主动找罗家群坦言,钟海鹏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屁事。要是程达真为了黑罗家群而去钟海鹏那叨逼叨这些破事,他刚张嘴吐第一个字,钟海鹏绝对就会让程达立马滚蛋,少浪费他时间。
说白了,罗家群自已畏惧钟海鹏的审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