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目光重新聚焦到先头的小旅馆,此刻正当穆还在为某事困扰时,一阵含蓄的敲门声让他如获大赦:
“谁?请进!”匆忙中也顾不上问清来者身份,反正不管什么事情,对他而言都绝不会比现在的麻烦更难应付——除非人家是想来要自己的命(要真是那样,弄明白与否也就无所谓了)带着这样简单的想法,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晃到了门边。
“您的早茶,先生。”居然是刚刚铩羽而去的阿尔萨斯探员!看他一脸冤大头相,跟服务生似地推着辆餐车站在面前,穆还真有点始料未及;就听他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按照约定,这顿饭由我们来请,除此之外还有件事……您女朋友跪在那儿干嘛?”
“她?啊,她刚刚不小心摔倒了……”
“那你为什么不先去扶她?”探员似乎很吃惊。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站起来。”女郎带着一丝幽怨地看了看穆,然后极不情愿地,却又是主动退到一旁。
“瞧她现在生气了,”也不知是出于好意还是成心揶揄,某人如是建议道,“你最好认真反省反省……”
穆对此也只有哭笑不得地打断他道:“长官,您专程回来不是为跟我说这些的吧?”
“噢,不好意思……”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跑题跑得实在太远,对方尴尬地扶了扶领带,“是这样的:由于之前和二位的……一些语言争执过于……情绪化,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忘了提——前天夜里,也就是梵蒂冈天主教会举行年度祈愿大典时,一伙身份不明的歹徒突然间冲出人群,并在贵宾席附近与本次集会的最大赞助商,日本诚户财团的保镖们发生了激斗——当时的局面非常混乱……”
“切,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仿佛是在宣泄自己对眼前这位“称职”专员电灯泡行为的强烈不满,顺带也鄙视一下某人刻意回避某事的不良行为,森格同学在这时忿忿插口道;尽管声音不大,却也足以吸引到旁人的注意,“街头暴力而已,又不是在你的地盘上,大惊小怪!”说完将身子向后一仰,重重倒在席梦思床上,随即用棉枕蒙住头,大有一副“打死我也不理你们”的架势。
“您错了小姐,事实上出于种种历史原因,长久以来,圣城梵蒂冈的治安都是由罗马警方来负责的。而跟据我们所掌握的情报,事发当晚,贵报的采访团队恰好用高清摄像机抢拍到了整个骚乱,尤其是贵宾席附近交火的全过程——这是非常重要的破案线索,遗憾的是在您同事那儿我们的人一无所获;可也正因为如此,从理论上讲,那段录像就只能在您的手中。”
不出所料,对于探员罗嗦的这么一大堆,森格央宗毫无反应。眼见四周的气氛越来越尴尬,穆无奈只得在旁和稀泥道:“长官,您看,她现在心情不好……”
“很抱歉,先生,我并不是有意和你们为难。但您要知道,我刚才提到的那场骚乱虽然没有带来什么重大伤亡,但由于发生时间和地点的特殊性,所造成的影响实在太过恶劣;除此之外,那些暴徒们还绑架了一位应邀参加集会的著名荷兰藉历史和考古学家,罗纳德·伦森布林克先生作为人质——由于现在是敏感时期,某些不负责任的媒体又偏偏抓住这件事不放。迫于各方面压力,我们被要求尽早破案,请您原谅。”
“您是说……法兰克福大学的伦森布林克博士?”穆很意外,但仔细想想也对,自己当初来罗马为的不就是这件事吗?只不过被昨晚发生的小插曲一搅和,刚刚没有反应过来而已。
“就是他没错。”阿尔萨斯探员点头道,“如果您和他是朋友,还请协助我们帮他早日脱离危险。”
“行,我试试看吧……”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穆转身来到女郎身边;原本要拍在她肩上很自然的那只手刚伸到一半忽然间没来由地停下了,迟疑半晌才缓缓放下,硬着头皮低声道,“森格,这位长官……他说的全都是事实,对吗?”
回想起昨晚遭打劫的一幕,森格央宗没法辩驳,不甘就此认输的她只得静静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是关系到人命的大事,别任性了,好吗?”
带着满腹怨气“哼”地将棉枕重重塞到穆手里,森格央宗抓起案前的皮包,从中野蛮翻出一支外金属壳套装的唇膏朝探员狠狠扔去,随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夺回棉枕重新盖在脑袋上。
身为全球最大军事组织旗下高官,对方自然不能被那小小的化妆品给伤着;要说这位高级探员也着实了得,在轻松接下了记者小姐的独门暗器后,他非但没为此动露半点愠色,相反还老练地将那唇膏举到眼前悉心端详了好一阵子,最后慢慢拧开底部并从中找出一个usb接口。
“您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谢谢。”
要说荷兰人的安危,穆此刻绝对比警方更加焦急——后者无非是公事公办,至多承受点舆论压力;可他本人就不同了,彼此间半年多的交情倒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自打沙漠里分别的那刻起,穆就隐隐感到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和自己未来的气运有重大关联。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了他的下落,岂能不一睹为快?眼瞅着这位探员准备离开,穆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跟上去。
然而一双纤柔的小手却在这时颇有些酸溜溜地拉住了他:
“看把你紧张的,就知道管别人的闲事。我的问题……却压根就不想回答……”
“哪有啊!你千万别胡思乱想……”望着女郎那满脸的委屈,穆慌不择言道,“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嘛……感情这东西……得慢慢来……”正说着,忽听闻楼下传来几声汽车的发动机响。这意味着再耽搁下去,人家探员可就要揣着录像真走了。情急之下,穆运用内力轻轻弹开身边的美人,赶到窗边几乎想要跳出去——当然在那以前还需向某人交待一句:“噢,不好意思,那个,我有点事,先失陪一下了!”
“喂!你站住!”森格央宗急得手乱挥舞道,“你要真想救人的话,就呆在这儿哪里也别去!”
“为什么?”穆让这话微微一怔,尽管内心深处并不以为然,行动上却仍是顿了顿——5秒钟,这是他的底线,如果5秒钟内对方仍不能道出个所以然来,他没心思再耗下去。
“你以为我真会老老实实地把这么重要的情报拱手交出去吗?”带着一丝幽怨地冷冷瞪了穆一眼,话说到这里森格央宗倏地打住,不带任何解释的,只是从皮包里又翻出个白色梳妆盒,随后煞有介事地将眉毛细细描了好长时间;及至眼前那英俊的男人,如她所料,像中了定身法一样,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地望着自己,良久,这才心满意足地撬开盒盖内侧的玻璃镜面,从中取出一片当时还很稀罕的512m记忆卡,“看清楚了,这才是事发当晚本小姐冒生命危险拍下的影像;至于刚刚被抢走的部分嘛,虽然在主题和内容上大同小异,不过是出自新人之手,有多少价值就难说了。”
“高,实在是高……”穆咧了咧嘴干笑道,“那这个……能不能让我……看看呢?”
“没问题,反正你本事那么大,要动手抢也没人拦得住不是么?”
这话说的,穆心中那叫一个憋屈啊,用非温柔手段?说得轻巧,像这种高科技的鬼玩意儿,你就算送给我咱也不会接着再往下折腾;更何况身为白羊座的谦谦君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咱菜归菜,人品在!
“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惹你生厌了?”
“啊?哦不不不,和你无关,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也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来这么一问,总算穆的反应还算及时,“你不明白我从事的工作有多危险……”
“没关系的,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些,我一点也不介意!真的!”带着满脸的执著与坚毅,女郎接着又补充道,“前年我在贝尔格莱德采访期间正赶上科索沃战争;往后的一连两个多月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时时刻刻都要防着空袭,有好几次甚至还险些丢了的性命!虽然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危险是指什么,但对于经历过战争、经历过死亡威胁的人来说,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更可怕的呢?”
“不,森格,”穆同样毅然决然地摇手道,“你没明白,我说的危险远不是死亡那么简单……”
“那你倒说说究竟哪儿不一样了!”
“啊,这个……要解释起来还挺麻烦的……”穆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作答,只能抓着脑袋含混不清地忽悠道,“你相信……冥冥中……有神的存在么?”
他这话森格央宗听着起初是一愣,但很快,后者的瞳孔和脸上便浮现出一种由委屈、不甘和鄙夷交织而成的复杂神色。她低下头,几乎是含着泪水咬牙挤出的话道:
“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是这样的人!就算敷衍我,也拜托你……至少拿出点像样的理由吧!”
美女发飙,非同小可!要不要向她解释呢?穆不由地轻叹口气——也罢,反正这件事迟早要做个了断,不如就趁现在。
“既然你执意想知道真相,好吧森格,没问题。不过在那之前你一定要答应我,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在事后都必须忘得干干净净,否则对你后患无穷!”
“好……”仿佛是让对方突然间认真起来给唬住了,女郎怯怯地应道,但似乎又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于是赶紧又没好气地把脸一沉,“有什么耸人听闻的尽管说出来吧,我森格央宗可不是被吓大的。”
穆平静点了点头,右手轻轻舒到她面前,一道灿若金霞的金光从掌中心冉冉而升,其间更有点点若隐若现的星屑环绕在四周,宛如紫禁城外华表柱上的盘龙般越聚越拢,到最后竟然还凝成了一朵水晶质、玲珑剔透、迎风盛放的天山雪莲!
为了不致于惊动某神,虽说连番动用了白羊座五大绝学中的三项,可至始至终穆都将小宇宙控制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平日不过弹指一挥就能搞定的小case,此刻却不得不慎之又慎。
然而越是如此,森格央宗瞳孔深处所绽放出的那种名叫“震撼”的光芒也越甚!她呆呆地望着前方——或许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双手早已紧紧捂在唇前。直到那亦幻亦真的水晶之花最终成型,并在某种未知力量的操控下缓缓朝自己飘来时才蓦地如梦初醒,待伸手探知这一切皆非错觉后,大惊之下她竟一个踉跄跌坐在身后的床沿上。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可以……送给我吗?”
“喜欢的话就拿去吧,只是这东西要不了几分钟就会自动消失,”穆叹了口气平静说道,“我还是刚刚的那个问题,你相信冥冥中有神这种存在么?”
“我……我相信佛……”无助地用力咬了咬嘴唇,森格央宗颤声答道,“别告诉我说:你本来是天上的神仙,因触犯了天条,所以才被贬到凡间的……”
“没那么夸张。”真亏她想得出来,穆听着不觉地莞尔一笑,只是眉宇间却隐隐透着无限凄凉,“其实我和你一样,只是个凡夫俗子,不同之处仅仅在于:我见过神,而且,曾经为她效力过。”
“她?”仿佛是让毒蜂狠叮了下似的,森格央宗敏感地问道,“是不是一位……很漂亮的……女神?”
“是又怎么样?人神殊途,何况,她现在只想要我的命……”
“为什么?”这语调听上去不像是在担忧,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别说是你,我自己又何尝不想弄个明白?”穆茫然坐到床上,十指无力地掐着额角,“每个人都一口咬定我是叛徒,每个人都坚称是我出卖了曾经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们——可事实上,事实上制造那场悲剧的恰恰是女神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啊?”
身为白羊座的传人,又从小饱受颠沛流离的他,原比侪辈更懂得沉默和隐忍;然而自从复活节岛的那场浩劫开始,那无处昭雪的莫须有冤屈就像噩梦一样,始终压着他的心头;以往无人问津倒也就罢了,此刻一经提起,积郁了几个月的悲愤之情顿时有如黄河决堤难以自抑,言语中哪里还顾得上平日里的矜持与忌惮?
就听他口中喃喃又道:“其实‘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是……可是我们原本都已经死了啊,为什么还不得安宁呢?好不容易让我们活过来,却又逼着我们自相残杀!五十多个兄弟……只有我一人侥幸逃了出来,为什么!难道我们人类在神的眼中真的只是玩物吗!”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轻轻握起穆的右手,待他稍稍平静了些后,森格央宗歉意地低声说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是不是……要找女神……讨回公道?”
“我哪有那能耐?”穆苦笑着叹了口气,“你要知道,人家是神!不瞒你说,过去要不是有高人相助,我根本没办法撑到现在。”
“是吗……”女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那依你说,将来那位高人会不会在你遇到难关时再出现呢?”
“我不知道,但应该没可能了吧。要不是我无意中帮了她一个大忙……这种好事很难会有第二次的,我不敢奢望,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也许仅仅是走遍天下,看看能否找到让死难兄弟们重生的方法——当然,前提必须是我还活着。”
不出所料的,当再次听到“她”这个字眼时,森格央宗的脸上也再度闪过一丝异样,嘴唇微颤了颤,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穆感激地看了看她,最后说道:“明白了吗森格?我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自己的使命。倘若强行走到一起,对我来说是多了份无法顾及的责任,对你而言则是平白无故地卷入了一场不该承担的危险,何苦呢?如果不是昨天的意外,你根本就不应该被卷进来的;况且在我的心目中,同袍兄弟永远都是放在第一位的,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所以还是忘了我吧,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好吗?”
有了前面的那些铺垫,女郎听着听着最后慢慢低下头,尽管口头上没说什么,但眼眶里隐隐闪烁的泪光似乎是对此表示了默认。
“谢谢你能够理解我。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们……就此别过了,再见。”
“等一下!”如梦初醒般地突然拉住穆的手臂,森格央宗焦急地说道,“你刚刚不是说,想要看我那晚拍下的整个骚乱过程的视频证据吗?怎么这会儿又没兴趣了?我可是说话算数的。”
听她这口气,与其说是想兑现承诺,还不如说是在借这个理由,尽最后努力拖延自己——或许是永远无法再见面的离开。
“噢,瞧我这记性!”穆尴尬地一拍脑袋,然后更尴尬地问道,“你那玩意儿……怎么看来着?”
“你~~”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充满神秘感的魅力男人在现代生活常识方面几乎是个小白,森格央宗挥起粉拳,有点气不动地在他面前狠晃几下,随即拿出自己吃饭的家伙(摄像机),一边调试,一边小声嘟囔道,“真是笨死了!”也不知为什么,此刻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可无论如何,作为一名优秀的记者,她在混乱中抢拍到的这段画面却无可挑剔:信息量大、准确度高、实效性强,无论从新闻学还是刑侦学的角度来看,都绝对称得上是少有的精品——不过俗话说的好,这隔行如隔山:同样的东西,在专业班子手里头或许能派上大用场,可一旦换作外行,那恐怕就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但聪明人终归是聪明人,就在穆考虑是不是要再次去找警方那群麻烦的家伙帮忙时,液晶屏上突然闪过的一个身影让他思路骤然间一顿:
“等等!你能不能先往回倒半分钟?再倒……再倒……好,就是这里!”
居然又是这家伙!穆心中不由地微微一凛——虽然鼻梁以上的大半张脸都让他用帽檐给遮住了,但仍露在外清晰可见的嘴角处挂着那副标志性坏笑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弄错,何况在他的肩头处还扒着一只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黑猫!想当初自己三番两次地遭“调戏”,此刻就算化成灰也认得!
可是平白无故地,这对组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呢?穆不敢大意,只得耐着性子又将这不到五秒钟的片段反复看了许多遍后,猛然间发现:在他右手压着帽檐处的食指旁边居然有行字:
valle del gigante(意大利文:巨人谷)——莫非这就是他出现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