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景给我一纸休书当日,我主动离开王府。
我最后看了一眼上学堂的儿子,他却厌弃地对我说:
“你有失妇德,不配做我的母亲,青城郡主光风霁月,与父王才最是登对。”
我转身离去,绝不再回头。
三年后,萧怀景却牵着儿子的手,红着眼寻遍江南,只为求我回去。
我摇头退却了几步。
“王爷说过,与民妇死生不复相见,民妇莫敢不遵。”
1
萧怀景赶回来时,我正在后院里挨板子。
两寸厚的木板打在身上,衣衫都洇出了血。
婆母盛气凌人地睨着我。
“你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如今又干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下作事,府里是断断容不下你了!”
萧怀景冷眼瞧着我被打得奄奄一息。
“等把伤养好,就离开王府,本王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勉强站起身,豆大的汗珠滴落,摇了摇头,“不必了。”
“我今日就走。”
身上的锦衣染血,我走的时候一瘸一拐,萧怀景皱了皱眉,终究纹丝未动。
院里的梨花开得正盛,我换回一身粗布素衣,什么也没有带走。
临走时,我最后去看了一眼儿子。
萧云奕已经六岁了,眉眼生的很像萧怀景,一点也不像我。
生下他那一夜是我的噩梦,我难产了一整晚,险些血崩丧命,婆母更是以我出身乡野,粗鄙浅薄为由,不肯让我抚养。
萧怀景为他请了盛京的博学大儒亲授,对他寄予厚望。
奕儿临风窗下,正在朗朗诵书。
他注意到我,不耐烦地问:
“何事叨扰?没瞧见我在听先生讲课吗?”
我俯身想摸一摸他的脸,却被他迅速躲开。
“奕儿,你父亲要另娶她人了,娘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他一脸厌弃。
“你出身寒微,让我缺了母族帮衬,本就不配做我的母亲,青城郡主高贵典雅,与父王才最是登对。”
我愣了一下,旋即轻笑,“日后你就认她做母亲,与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准备从学堂离开的时候,遇到一个不速之客。
青城郡主楚月瑶。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高大冷峻的男人,见到我不悦地蹙起眉。
萧云奕上前抱住了她的粉缎罗裙,“郡主姨母,你来看我了!”
楚月瑶蹲下身捏了捏奕儿的脸蛋,“看我今日给你带了什么糕点,是奕儿最爱的那家蟹粉酥。”
而我站在一旁,像一个偷窥别人幸福的陌生人。
正欲悄然离开时,楚月瑶注意到我一瘸一拐,吃惊地捂住嘴。
“怀景哥哥,王妃这是怎么了?”
隔着郡主,萧怀景与我四目相对,语气冷沉。
“我已决定与她和离,她从此以后不再是豫王妃。”
2
郡主十分惊讶,一边忍不住观察萧怀景的神色。
本来她就与萧怀景青梅竹马,只是碍于我的缘故,无法与他成亲。
而今终于能够如愿。
这场闹剧的起因是有侍女在我房中发现了一张春宫图小像,那画像惟妙惟肖,女主角是我,男人却不是萧怀景。
我忽而想起,青城郡主府上有一幕僚,最擅丹青人像。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福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却被萧怀景叫住。
“江秋荷,你不许再来见奕儿,免得教坏他。”
他顿了顿,又道,“本王之前赏过你一处京郊别院,若你暂时寻不到栖身之所,可……”
我打断了他的话。“王爷放心,民妇以后都不会来了。”
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在心里说着,脚步一阵轻快。
他曾经赏给我的地契,我都没有拿走,那都是属于豫王府的。
我身上有一些银票,是阿爹从前给我的嫁妆,不曾动过。
走出深宅大院,我忽然感到一瞬间的清明和自由,连呼吸都有所不同。
嫁给萧怀景的七年,人人都道我粗鄙无知,我若做不好便是给萧怀景丢人,所以我努力去学琴棋书画,宫廷礼仪,丝毫不敢行差踏错。
除了陪他赴宴,我没有迈出过王府半步,险些失了自己。
还好这些年在府里,我寻了不少医书来看,也算不辜负阿爹的衣钵。
我一路乘车来到运河的渡口,已经是第二日下午。
上船时,听到老船夫在抱怨:
“封锁城门了,说是豫王府在寻人,不知又出了哪档子大事。”
萧怀景月前接管了顺天府尹的差事,不知道是在寻谁,有案要查,也属正常。
我拂起船舱的纱帘,望见远处岸上一片嘈杂,船夫急切道:
“娘子,我们快些开船,还来得及。”
我颔首,“有劳了。”
在运河上摇摇晃晃颠簸了许多日,我回到了江宁。
我择了一处秀丽清静的小院居住,以行医为生。
这世道女医罕见,有许多妇人难以启齿的隐疾,纷纷找我来治疗。
身在市井,我时而还能听到茶摊上有关京城的消息。
“圣上已经下旨赐婚,豫王准备迎娶青城郡主了。”
“那先前的王妃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豫王给休了,只留下一个孤苦小儿,这后娘啊,到底不如生娘亲。”
我抿了一口茶水,淡淡一笑。
外人如何得知,那小儿与我这个亲娘,才是生疏如陌路。
那一夜春雨淅沥,我上门问诊回来时,已经很晚了。
在巷尾,我发现了一个满身是伤的少年。
他脚上带着镣铐,浑身血肉溃烂,高热不退,还起了不少红疹子。
那少年瘦的只剩皮包骨,很明显是被人当成瘟疫丢了出来。
我将他背回家中,敷药包扎,悉心照顾。
所幸只是伤口化脓和寻常的荨麻疹,养了七日,逐渐好转了起来。
他高热惊厥时,仍然很是警惕。
“你是何人?”
他虚弱地开口,半晌又喃喃自语,“姐姐,谢谢你救了我。”
3
他逐渐恢复了意识,告诉我他叫阿渊,没有姓氏,今年十六岁,是个孤儿。
我将他认为了弟弟,随我姓江。
江渊伤势痊愈以后,会帮我干许多粗活,采药,熬药,忙里忙外,丝毫不嫌累。
他脸上恢复血色,眼眸清亮且坚定。
“姐姐,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家人,谁也不能欺负了你。”
我怔了怔,弯唇笑了,“好,我等着阿渊保护我。”
江渊有些愣住,自孤身来到江宁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展露笑容。
有一回,我上山采药摔折了腿,他又气又急,再也不肯让我去寻药,对我日复一日悉心照顾。
我的丈夫和亲生儿子,甚至都不如一个外人来得关切。
“若不是姐姐救我,我何来今日?唯有以全部余生报答姐姐,若姐姐有难,我必以命相护。”
我望着他执拗的神情,心头漾起暖意。
第二年,附近田里闹起了蝗灾,庄稼地里颗粒无收,还祸不单行,引发了瘟疫。
我和江渊也忙得很,每日煎药煮药,收治难民。
江渊告诉我:
“盛京传来消息,说豫王和青城郡主的婚期不知何故延迟了,原本预期的大婚开仓放粮,也延期了,灾民们怨声载道。”
时隔两年,听到有关萧怀景的一切,我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云销雨霁的一天,瘟疫终于结束了。
“爆竹除疫!福祸转道!”
街坊四邻都挂了鞭炮,街上一片欣欣向荣。
我破天荒上街采买了些肉,打算给自己和阿渊做一顿大餐犒劳。
回来小院时,却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从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再次见到萧怀景。
萧怀景一身便服,像林中孤立的鹤,衣袂被风卷起,怔怔地望着我。
见到我的瞬间,许是我眼花,他眼尾竟有些发红。
“我已经查明真相,那侍女自己与管家私通,拿避火图冤枉了你,本王已命人将她乱棍打死,还你一个清白。”
他并不去查,那侍女为什么冤枉我,又为何独独画的是我的画像。
我淡笑了声,“所以呢,迟来的真相,还有意义吗?”
萧怀景岔开话题:
“京城时疫蔓延,我带奕儿南下避避风头,看这里瘟疫已散,想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
他目光炯炯,“秋荷,你不会介意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小小少年,两年多未见,萧云奕已经长高了一个头。
为了避疫南下,自然是借口。除了江宁,明明还有很多地方可去。
然而我一介草民,他若强行留下,我亦没有丝毫办法。
“茅屋简陋,王爷请自便。”
萧怀景眉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就在他带奕儿步入堂屋时,江渊回来了。
“姐姐,家里来客人了?”
四目相对,当萧怀景看到背柴回来的少年,眸光瞬间黑沉下去。
“江秋荷,你竟背着本王成婚了?”
4
我与萧怀景,本是云泥之别。
当年他微服出巡,却遭刺客暗害,身中媚药。
是我在路边发现了受伤的他,并好心让他躲藏在我家。
因为一辈子不打算嫁人,若能救人一命不惜自身,我便以身试险替他解了媚药。
后来阿爹为护他被贼人杀害,萧怀景为了报恩,不得不许我终身,迎我回京成为豫王妃。
成婚七年,他总是对我若即若离,身边也从未有过妾室。
我本知自己不过一苇浮萍,怎堪肖想王爷,可一纸圣旨却将我永远囚困在了枷锁中。
如今,我终于得见天日,再也不愿回到从前。
我漠然摇了摇头,“他是我收养的弟弟。”
听到这里,萧怀景的神情缓和了不少。
一直沉默着的奕儿突然窜出来抱住我,哭得很凶。
“娘亲,我想你了,你怎么能抛下我去疼别人?”
“你走后,他们都笑我是没有娘的野孩子,祖母对我越发严苛,都没有人关心我累不累。”
我看着萧云奕捏着衣角,别别扭扭的样子,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情绪。
没有心疼,而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我难产一夜生下他,也曾有过舐犊之情。
曾经偷偷带他出府逛花灯节会,回来被婆母罚跪了一整夜。
一向不善女红的我,更是为奕儿点灯熬油,年年缝制贴身的里衣,只希望我的孩子穿得舒适。
可当目睹他对青城郡主的仰慕,我明白这一切付出不过是枉然。
萧怀景冷漠地睨着江渊,江渊也同样敌意地盯向他。
“本王才是秋荷的夫君,就算是义弟,也是男人,该当知晓男女授受不亲。”
江渊冷笑起来。
“姐姐受伤昏迷,高热不退的时候,她的夫君又在哪里?”
一句话让萧怀景哑口无言,我也果断推开了怀里的奕儿。
“我说过,我不是你母亲,你现在的母亲该当是青城郡主。”
可奕儿却恼羞成怒,挥起拳头朝江渊打过去。
我毫不犹豫挡在了江渊面前,他的拳头撞到了我的肚子上,顿时一阵冷痛。
“姐姐,你没事吧?”
江渊焦急地扶住我,狠狠瞪了萧云奕一眼。
萧云奕急了。“明明我才是娘亲生的,为什么你对那个捡来的野种比我还好?”
我强忍着痛楚,沉声道:
“因为我对你父亲,已经断情绝念,自然和你也没了关系。”
…
萧怀景微微震惊地凝望着我,陷入持久的沉默。
他握紧了手心,“秋荷,从前的诸多事是我一叶障目,自会向你证明,如今我已经了然于心。”
萧云奕也哀求地问,“娘,你不会不要奕儿的,对吗?”
我不欲探究在萧怀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亦或是青城郡主对这继子不好。
京城的一切早已与我不相干,转身拂开布帘迈入屋内。
入夜,灯如豆。
萧怀景父子都已经睡下了,我和江渊在摘药草。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姐姐不喜他们?”
我没有否认,坦诚了他们的身份。
许是窥见我眉梢的愁绪,江渊坚定地说:
“我明白了,既然姐姐不喜欢,那他们也不是我的客人。”
我笑着摸摸他的脑袋,“阿渊最会洞察人心。”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忽然难以控制地靠近我,红着眼说:
“姐姐,你不要再管那对白眼狼了,我想以后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生活。”
我愣住了,他那双浅褐色的目光如灼,让我反应过来。
这头捡回来的小狼,或许已经长大了。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脚步声。
原来是恰好被萧怀景听见。他似有愤恨,紧紧盯着牵起我手的江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