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熙朝正心烦,却又不得不接受陆守泰的求见,坐在高椅上,脸色沉重。
他虽然贵为太守,可这界州府的太守官邸,却并不属于邓熙朝私人专有,而是天朝御制,千百年来代代传承。官邸依靠城北的小山而建,经过不知多少代翻新,已经比军事堡垒还要坚固。
而冲骁卫中最精锐的太守亲兵,大营就在官邸西南边的山脚下,其中的三百甲士,尽握于陆守泰之手。
邓熙朝倒不是对自己的这个妹夫不放心。
可是,陆守泰总爱仗义执言,若非今天以汇报搜捕修真者的工作为由求见,邓熙朝平时对他是能回避就回避。
“陆总兵到。”
唱名未已,陆守泰一身便服,来到厅中。
“卑职参见太守。”
“今日求见,实在是因为搜捕修真者之事,有重大困难,不得不面见大人,盼大人速速定夺,切勿拖延。”
邓熙朝听他说话,倒像在指责自己平日爱拖延政事一般,心中登时不满。
“陆总兵何出此言?乱党祸我界州,已非一日,此番全部收押了,择日好好审问,正乃我界州百姓的福气呀!而陆总兵你却以困难为由抗命,岂非不该?”
“回大人,卑职并非抗命,只是……”
陆守泰表情十分为难。
“镇仙牢确实已经关不下了。”
“混账!陆守泰,你为官多年,怎么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
邓熙朝大发脾气。
牢房之中,只要人叠着人,多小的缝隙都塞得下。陆守泰用这个理由来申辩,在邓熙朝看来,就是大大的抗命。
陆守泰又拜:
“卑职也是近日才从仙长们的口中得知:镇仙牢不比凡人监狱,乃是凭道尊通晓天下功法之才,以逆转两仪阵法,反向运行关押在其中的修真者之灵气,借囚徒自身之力以制之。”
“因此,关押之人修为越高,反而被压制得越死,故有‘镇仙’之名。”
“只是,这阵法每间囚室一道,乃道尊亲手划定,千年不移。”
“镇仙牢囚室合计七十有二,如今全部有徒在籍,昨日新收押的修真者中,还另有二十八人无处可去,只能暂时扣在冲骁卫大营,离大人甚近,可是大大的隐患!”
邓熙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你把那什劳子二十八个乱党,关到别处去就是了,离我这里越远越好!别来添乱!”
听到此言,陆守泰一张马脸变得更像苦瓜。
“可是……大人,镇仙牢,它就在太守官邸地下呀。把这二十八人带到别处,又有何用呢?”
听说自己的卧榻之下,此刻正关着七十二个修真者,邓熙朝差点吓晕过去。
从太守官邸出发,经过一片青砖大道绕向西南,来到山脚,从此处走入冲骁卫大营,在最深处,可以看见山体被开凿出一扇大门,两边门扉皆是巨石所制,若非符箓相合,常人绝无可能开启。
从此门进,再深入地下十余丈,就是界州府根本重地,镇仙牢。
就在太守官邸的正下方。
而趸公,他本来就潜伏在太守府,想要进入此地简直轻而易举。
化身入土,他在暗无天日的坚岩烂泥之间徐徐穿行,抵达目的地正下方后,缓缓浮升,只听一阵地板皴裂之声,黑影破土而出。
成功潜入。
他身佩道尊符,还没等监守士兵发现,就已将他们诛杀殆尽。
在门外等候已久的抱钟生,与门内的趸公符箓相合,比对一致,石门缓缓朝两边分开。
两人相伴朝镇仙牢深处走去。
抱钟生忍不住开口:
“趸公……主人要我把那些贼子关进牢里,我办好了;要我在城中大兴土木,以掩盖你两年来日夜施展土遁术的动静,我也办好了。”
“斗胆问一句,主人可有对你说过……何时、何时再召见我?”
语气之中,满是期待,和贪婪。
两人在一扇铁门半掩的牢房面前停下。
“嘻嘻。老道,你看,主人在房中候你多时也。”
抱钟生一听,什么也顾不上了,推开门就闯了进去。
然后立马面如死灰。
牢房中只有一副刚死去的尸体,哪里有他朝朝暮暮牵挂的主人?
念头还没转过来,只听抱钟生一声悲鸣,背后中了趸公的偷袭,肋骨尽数断裂,吐出一大口血,倒在地上。
鲜血流入地上深深篆刻的阵法印记。
转眼间,镇仙牢与抱钟生的命脉相连,抱钟生只觉得一身灵显境的修为急速外泄,自己周身经脉被死死锁住,半点功力也施展不出。
趸公五官挤成一坨,表情也不知是笑是哭。
“老道,你受了这么多年相思之苦,也该解脱了。”
他放下怀抱着的物件,此物方方正正,八角十六棱全部包金铸银,檀木上的大漆因为年代久远,显得古朴深邃。
随即,趸公伸出短胖的手,撕下抱钟生的一条大腿。
惨叫声中,血流如注。
血浸没了地板。
浸湿了八重宝函。
血河仿佛侵蚀着宝函,令它开始震动、龟裂,最外围的木盒寸寸化作碎片。
“借阴阳二气门人之命,使镇仙牢逆转两仪,破开八重宝函上的道尊禁制……老道,这是你,要为主人做的最后一件事!”
趸公一用力,抱钟生的另一条腿也从身体上分开。
悲鸣。
血越来越多,宝函承受不住,一层层化作飞灰。
木、锡、铜、铁、银、金、琉璃……
最后一层,玉匣子。
“不、不要杀我!镇仙牢里,还关着很多我的同门师兄弟,他们……他们修为比我高呀!要借命,借他们的去,何苦要对我……”
剧痛让抱钟生彻底丧失理智。
“趸公!我两年来,每三日送一个女子给你享用,你……求你念念情,放过我吧!”
趸公把玉匣子高高举起,一声闷响。
玉匣子敲碎了抱钟生的头。
羊脂白玉匣子受不了这等邪秽,登时破碎四散,露出其中仍散发着微光的半截翠绿。
是一根只剩半截的玉笛。
趸公将玉笛收入手中,那微光,登时湮灭。
他满心愉悦——
紫霄护城大阵,破了。
血淋淋的一幕,发生在界州府太守官邸的正下方。
当紫霄护城大阵失去阵眼法器之后,阴阳五行间微妙的平衡登时崩坏,这片土地闭锁了千年的灵气四散无踪。
乌云滚滚而来。
地面微微震颤。
地震,传遍了界州府每一个角落。
不祥的预感,传遍了城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官邸中,邓熙朝缓缓起身,瞳孔剧震:
“陆、陆总兵,刚才可是,发生了什么妖异?”
陆守泰后背发凉,丢下一句告退,便匆匆朝大营赶回去,他心里,满是对城墙防卫的担忧。
他的担忧是合理的。
因为,大阵破后,不到半柱香时间。
自孤魂林奔袭而来的妖人,便已登上界州府城楼。
后世典籍对于史称“界州府之乱”的这一天,作如下记载:
“俄而城破,参将平谷弃城门而亡,贼逐杀之。五雷法炮七门,散佚殆尽。”
“贼自平阳门入,止于秋波台前,沿途无论老幼,转眼成刀下亡魂,不分男女,顷刻间身首异处。”
“此中情状,惨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