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州府,坊市。
天真的小女孩还没来得及哭,就眼睁睁看着娘亲两行血泪,被砍死在身首异处的爹爹身上。
就在她面前的钢刀,挥舞落下的瞬间。
银光,破空而来。
“师姐,这边救人!”
一声稚气未脱的娇呼响起,正是疏星。
击退敌人后,疏星低声对呆若木鸡的小女孩说道:
“快躲去房子里。”
小女孩踉跄着往废墟跑去的背影映在眼中,疏星只觉心如刀割。
弥真昨夜,留下一句“随时候命,数日间护城大阵一破,立即入城”的指令,就离他们而去,独自潜入界州府。
可万万没想到,敌人来得比他们还快,好像提前知道了紫霄护城大阵必然会在今天灰飞烟灭一般。
“是蓬莱山的落花飞蓬剑?”
妖人贼首暴起,将手中的流星锤舞得虎虎生风。
“无论是谁,今天都活不了!”
城中,处处都是死斗之声。
赵霆、解百年、独孤煅流等人,在弥真吩咐下第一时间入城,分散在四处作战。
然而,这挽回不了界州府守军的颓势。护城大阵失效以后,道尊符成了摆设,冲骁卫在敌人主力掩杀之下,节节败退,城楼据点、城北武库接连被毁,甚至连大营也后院起火。
镇仙牢门前。
“怪物!是怪物!”
士兵惊慌倒地,然后,双足被轻易撕下。
趸公沉溺在残杀的快感之中。
主人给他的命令,是守住此地,以免牢中关押的修真者被放出来,直到屠杀的目标达成为止。
那么,用他钟意的手段杀掉这些来犯的冲骁卫士兵,就是趸公为数不多的乐子了。
可惜没多久,乐子就被打断了。数道身影自冲骁卫大营里飞起,朝自己直接杀来。
是那几个被暂扣大营里的修真者。
如果不是界州总兵陆守泰亲自跪在地上,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他们也未必能放下昨日被擒受辱的恩怨,出手相助。
“真好玩。可惜,玩不了多久喽。”
趸公又潜入土中。
“哎呀。丹虬子。乞伏妪。你们最好杀得慢一些,让我能多玩一会儿。嘻嘻。嘻嘻……”
趸公清楚得很。
界州府内,已没有任何高人主持大局,只要主人安排的两个灵显境高手一至,任何抵抗都是徒劳。
……
界州府,城楼。
一人满身皮肤通红,宛如厉鬼,青色的须发在风中幽幽飘扬。
正是丹虬子。
他命令部下在城中四处放火,然后自己高高立于城楼,祭出鬼符,点起冥火,一时间城中北风大作,火势无可阻拦地朝东南方蔓延而去。
一间间民房、屋舍、库楼、店家,在火海中化作飞灰,因此流离失所的百姓,更是难以计数。
这样,在其余部下的围追堵截之下,城中百姓无路可逃,只能朝着秋波台亡命奔走。
“与其散乱地见人就杀,不如围到一处,聚集起来,一起动手。”
“这才是有效率的屠杀。”
丹虬子捋着胡须微笑,对身旁的老妇道。
这老妇佝偻着身子,交叉背负着两把大大的剁骨刀,煞气惊人。
“丹虬子,你确定这么做,能破除接天崖上那道尊亲自布设的封印?”
“毫无疑问。”
丹虬子伸手往秋波台上那片连绵的道宫一指。
“阴阳二气门,占着奢华的道宫,却绝不敢开门容纳秋波台前求救的百姓。”
“只要界州府人口锐减三分之一以上,再加上百姓心里对阴阳道尊彻底失望,人心一散,困扰主人多年的气运封印,将不破自解!”
他得意洋洋。
乞伏妪眯着眼:
“哼……你虽然爱以智囊自居,可总是棋差一着。若不服气,你去看这道宫,岂不是开了门?”
丹虬子眉头一皱。
果然远远望去,道宫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洞开,逃难的百姓们蜂拥而入。
阴阳二气门在内奸之徒抱钟生的经营下,应该已经被打断了脊梁骨,怎么还能有抵抗的意志?
他拔地而起,翩翩降临在秋波台前。
眼前画面却让丹虬子立即失去了从容。
一道金光,来回穿梭在人海中。
光芒到处。
血肉横飞。
从百姓身后来袭的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命丧当场。
如鬼魅、如精怪——
此人下手绝不容情!
不可能。道军之中怎会还有这等高手,成为漏网之鱼?
丹虬子心头大震。
再不出手,自己多年来的布局就要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丹虬子一声长啸,从袖中抽出赤炎拂尘。
“丹虬子手底,不死无名之辈!”
“你若想死的痛快些,快快报上名来!不然,我把你烧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丹阳焚天真诀。
丹虬子施展起自己毕生钻研的功法,拂尘到处,真气化作熊熊烈火,连足下砖石也被炙烤得微微变色。
火,化作长蛇。
势要烧尽山门前的一切生灵!
轰!
道道火舌在一片祥和凝重的金光面前黯然辟易,难以再推进分毫。
“善哉。”
那人禅光遍身,分开火海,庇护着周遭百姓。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与一身祥和稳重的功法截然不同,锋芒毕露,杀意尽显。
……
从道宫后山的地下出来以后,弥真正好遇上城破。
目睹了被无差别屠杀的无辜平民。
目睹了紧紧关闭山门的阴阳二气门弟子。
弥真,愤怒了。
杀生戒屡犯不休。
先是将窝囊的阴阳二气门弟子随手远远抛掷而去。
然后飞入人群中,举手投足之间,将一个个追击者殴杀。打杀。勒杀。砍杀……
金刚杵在面对紫霄护城大阵的时候受损,弥真没了法器。
那又怎样?
只要修为碾压,赤手空拳也能轰杀一大片。
“破杀生戒。掌断凶魂,心存慈念,获得非道值9。”
“破杀生戒。杀人救命,善莫大焉,获得非道值1。”
“破杀生戒。既已脱逃,何苦追之?获得非道值21。”
“破……”
直到最后,弥真对佛偈的声音都已麻木。
已经无心去留意自己掌底又多了几许冤魂。
杀生,为护生!
丹阳焚天真诀从正面袭来,但弥真不避不让。
只见金光缠体,破开邪炎,竟然一时间,逼得丹虬子连连后退!
“你叫丹虬子?”
弥真冷笑道:
“怎么?你们主人只会派狗腿子来欺压凡人,却不敢亲自来爷爷手底下领死吗!”
丹虬子吸了一口气。
“是你杀了千魈主?”
弥真鼓起禅功,片刻间又杀了两个追击而来的妖人。
“你说的是那个采集万籁尸椿末端几片叶子来练功,却把自己练得不人不鬼的倒霉蛋吗?”
“这种下三滥的妖魔,我杀过太多,记不清!”
丹虬子心神大震。
虽然主人常常对千魈主说“你这功法练到头了,再练下去,只有害处”,可在丹虬子等人看来,如此强力的咒功,哪怕要冒着危险去精进,仍是相当具有诱惑力。
可这和尚年纪轻轻,怎么能跟主人一样,看穿枯骨去元咒的来龙去脉?
此子断不可留!
一声暴喝,丹虬子奋起赤焰,与弥真所化成的金光狠狠撞在一起,真气激荡,碎石横飞!
激战中,弥真忽然觉得双腿沉重无比。
抬头看。
乞伏妪驾着漫天刀势,化成压天乌云袭来!
弥真脚下地砖被压得刀气凌厉迸裂,双腿陷入地下,越来越深。
乞伏妪一生只求砍人,砍得骨肉糜烂方休,身怀百鬼吞灵法,她修为虽然始终止步灵显境初期,可手中刀意,已经远远超越自身的境界。
丹虬子深知,机会稍纵即逝,不容放过。
驱动丹阳之火,齐力合攻。
乞伏妪刀上,燃起血红的妖焰。
而在弥真正前方,丹虬子自身化作一片火海,卷起滔天巨浪,浪尖上,凝聚出一点炽热得发出白光的杀意锋芒,越来越近。
弥真忽然感到此情此景,无比熟悉。
前夜,自己被五雷法炮锁定的时候,所面临的困境与眼下何异?
同样是要保护旁人。
同样是被迫直面生死。
但现在,弥真已有破解之法。
碎!
山门石砌阶梯寸寸被刀气斩成石渣。
在乞伏妪的脑子转过来之前,手底生疏的反馈就让她察觉到,她没砍到人。
更诡异的是,自己左手中的大刀,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山百余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乞伏妪强行以别扭的姿势翻转过来,视野中,一道血色划过天空,直直落在自己面前。
这颗血肉模糊的人头,赤面青发。
不是丹虬子又是谁?
“噫!”
乞伏妪发出一声尖诡莫名的惊叫。
只见弥真手持她的大刀,站在不远处,在他身前,是丹虬子那因为失去首级而瘫痪倒地的身体。
火已散尽。
乞伏妪不知道,弥真倒地如何能做到须臾之间,从自己刀下脱身,甚至神鬼莫测地夺了自己的大刀,拿去砍下丹虬子的头颅?
弥真的目光照向自己。
一股仿佛来自无间地狱的寒意将乞伏妪吞没,弥真散发出来的气息,与他施展的禅功截然不同,一边是祥和平稳,一边是罪孽深重。
如此两极分化的感受,怎能出自于同一人。
没有一丝犹豫,乞伏妪抽身就逃。
砍人多年的经验使她本能意识到:
她无法砍死一个本就身在地狱之中的人!
飞奔不到一个息。
乞伏妪只觉自己忽然腾空而起,不受控制地在空中盘旋,惊讶中,她看到了自己的下半身!
刀是如此之快,使得剧痛传入大脑,比视觉神经的反馈还要慢一些。
惨叫,哀嚎。
断气前,弥真手握大刀的身影,死死烙印入她的视网膜。
接连手刃两名强敌。
弥真手上再也握不住刀,一口淋淋鲜血喷出,眼前画面变得模糊不清。
为了追上乞伏妪,自己在施展菩提无定身杀死丹虬子后,不顾功法的限制,强行催动真气迫使自身介入无量宇宙,终于成功闪现到乞伏妪身后,将她一刀两断。
然而作为勉强驱动身法的后果,般若堕罗禅的消耗已经严重过载了。
就好像往水管里灌进超出设定流量几十倍的水流一样,水管的强度支撑不住,已经来到撑破的边缘。
此时此刻,弥真只觉得浑身经脉窍穴一起剧痛,比之前受过的任何伤痛都要更加剧烈。
看来,以自己现在的修为,还远远不能连续使用无定身。
弥真苦笑。
然而,剧痛之中,带着残破的经脉,他还是站了起来。
敌人,还没有杀光!
既然界州府的护城结界已破,那就说明,只要自己的推断正确,夺走衡秋子体内法器的妖人眼下就在镇仙牢。
根据衡秋子的提点,弥真已经知道镇仙牢所在,他忍着剧痛,迈开脚步。
一路上,惨状不断。
弥真每次出手多杀一个妖人,多救下一个百姓,经脉内伤就会多加重一层。
如同饮鸩止渴。
而弥真,甘之如饴。
转眼已经杀到冲骁卫大营。
“嘻嘻。嘻嘻。”
满地尸骸狼藉。
这里的景象,即便是已经化为人间炼狱的界州府,也要稍逊半分。
每一个被杀死的士兵、修真者、平民,无不在临死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恐惧。
他们的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没有双腿。
不是被切下来,而是边缘血肉模糊,筋骨斑白,是被巨力活活撕下来的。
一颗硕大的肉球匍匐在尸山之间。
他感觉到了弥真铺天盖地的杀意,一边发出沙哑诡谲的笑声,一边转过身来。
“又来了一个送死的?嗯……”
“不对,你好像有点能耐。你就是老道儿点漏了的那个高手?”
丑陋,凶恶,畸形。
即便是面对过诸般异形妖人,弥真对眼前这个怪物所产生的厌恶之心也是最大的。
“就是你,毁了道尊的遗物?”
弥真用尽所有定力,让自己说完这一句话。
“嘻嘻。我没这个能耐,主人也不许我这么做。”
这怪物,趸公,举起手中的半截玉笛。
“我要把这小玩意,送回给主人手里。既然丹虬子他们失败了,主人一定会很失望,我得赶紧把这小玩意带回去,讨主人开心……”
而弥真不想再听。
破空声响。
弥真的双拳,比声音更快!
地上,轰然碎出一个大坑,但趸公已经消失无踪。
“……丹虬子失败了,我守这镇仙牢已再无半点用处……”
弥真急速环视一圈,却见不到趸公的半点踪迹,他忽然想起衡秋子曾经说过:此怪身怀土遁法!
菩提无定身,能不能追上化形入土的趸公?
来不及细想。
这个念头比思考更快,而急躁,终于酿成大祸。
经脉的负荷早已严重超支,再一次勉强施展菩提无定身,弥真只感到周身气息忽然间失去制御,气海之中翻涌起一层层巨浪……
弥真眼前一黑,意识全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