璋陵山,翠意盎然。
璋陵山脚下,有界水流过。
夹在璋陵山与界水之间的,便是璋陵县。
此地距离界州府不远不近,正好七十里,往来的漕运商旅如果午后才抵达璋陵,多半要在此地歇脚过夜,因此,这小小县城多年来,倒也经营得颇有人气。
只可惜,一夜之间,多少年经营毁于一旦。
璋陵县城。
三头驴子咬枚勒绳,正在主人的鞭笞下死命往前挪动,它们身上的粗索绷得笔直,远远连接着悬崖之下,一驾轮子已经摔得歪散的马车。
看样子,这三只牲畜是要把悬崖下的马车拉拽上来。
“悬崖”这个形容也许有些偏差,叫做“大土坑的边缘”,似乎更为贴切。
这样的救援景象,在璋陵县城密密麻麻上演着,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呼喊、吼叫。
天未明的时分,一场浩劫突然袭击了这个小县城。
从梦里隐约听到地鸣,到无情的剧烈摇动,再到地面坍塌、将自己活活掩埋——
不知道多少人,生命的最后半刻钟,就这么在惊惧、惨叫之中逝去。
几个时辰过去了。
逃难和救人的旋律,依然占据着这座本来宁静中带点小繁华的县城。
“啪!”
连粗麻绳都被拽断了,几头驴子悲鸣着往前扑倒。
手持马鞭的汉子王老七,急得直喘气:
“钟爷!我看……镖局的货,是救不上来了。”
被叫做钟爷的人,是璋陵县衙门的班头,钟浪飞。
钟浪飞骂了一句:
“操!”
“救不上来,给老子下去捞!”
王老七苦着脸:
“钟爷,捕头!你看这坑有七八丈深,那些下去搬石头挖人的,老半天也还上不来!还有好几个,下去以后踩坏了土层,救人的反倒送了性命!”
“现在谁敢下去捞呀!为了点钱财,不要命了?”
钟浪飞差点没忍住,想夺过王老七手里的鞭子抽他。
“你懂个屁!”
“昨天界州府城里出了大乱,死伤好多人,这镖货,里面都是本来要送进州府里救人的药散!”
钟浪飞眼眶含泪,抬起头一看。
只见这大土坑方圆极广,连璋陵县的城墙也有一半被囊括在其中,坍塌进了地底。距离自己最远的另一端,站在土坑边沿上救人的身影,已经小得像花生米一样。
“……咱们县城,先不说能救上来多少。但凡有一个人得救,这药,就有一个人用得上!”
这边还在忙活。
但见人群之中钻出来一个年轻捕快,急忙忙来到钟浪飞面前:
“捕头!不好了!”
“县衙门前,好多人在闹事!”
钟浪飞暗叫糟糕。
璋陵县城离界州府不远,平日里压根没有州兵常驻。
全员锻体境的精锐部队冲骁卫常驻州府,只有遇到贼患时,才会临时来县城巡防。
因此,平时巡逻治安,全靠他们县衙里的快班人马,这些人无非比寻常人更擅长舞刀弄剑而已,体魄跟常人无异,甚至不一定比得上常年劳作的农民。
如今出了这天大的事情,万一发生民变,自己绝对讨不了好!
于是,他赶紧带着手下,匆匆穿过人海,寻路赶去。
片刻之后。
县衙门前,黑压压聚集了一大批人。
带头的一个,高声叫道:
“许县官出来!给大伙儿一个说法!”
领头的刚叫完话,后面跟随者立马跟上:
“给大伙儿一个说法!”
带头的又叫:
“盗墓贼惊动了山神,山神却来惩罚我们!”
“许县官收了盗墓贼钱财,放纵不管!我们老百姓举报无门……如今惹下大祸,这里的人,家人亲戚死的死、伤的伤,我们要向许县官讨一个公道!”
顿时群情激奋:
“对!要讨个公道!”
“讨个公道!”
“许狗官贪赃枉法,天理不容!”
县衙门口当差的几个衙役,哪里敢对抗这么多百姓?一个个手持木棍,只是交叉挡在门前,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钟浪飞几个大步,奔上众人面前,疾呼:
“乡亲们!听我一句!”
钟浪飞先对带头那人数落一通:
“王堆金,你若有什么心里不平,直接去把怨情报官,何必累得乡亲们大动干戈!”
然后,不等他反驳,又转过来对众人喊道:
“父老乡亲们!”
“城里新遭大难,正需要救人,干力气活!”
“咱们先把埋在坑里的人都救出来!官府一定,会给大伙儿一个说法!”
那带头的王金堆“呸”一声:
“放屁!”
“钟浪飞!你身为本县捕头,那伙盗墓贼每天在城里招摇过市,你管过吗?”
“一开始,他们上山开土找坟,还要等天黑;到后来,他们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带着家伙事儿上山,简直目无旁人!”
“如今山神爷爷生气,降下天坑,要让满城百姓都陪葬,你们这些纵容的、不作为的官吏呀,个个都有责任!”
王金堆的话,让钟浪飞想起了那几个跋扈的身影……
七天前。
一个锦衣之人带着三四个跟班,进了衙门。
那伙人出来时,县令许弘陪着送到门口,他满脸堆笑,恭敬得差点没把腰弯到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一行人是什么皇亲国戚。
不料,从隔天起,这伙人就开始在街上吃喝拿要,比本地的恶霸还要嚣张。
而县令则三令五申,一直要求钟浪飞和部下们绝对不得过问他们之事,只当做是不存在一样。
随后,他们就开始干起百姓无比嫌恶的,那上山发坟的勾当……
要说心里有气,只怕钟浪飞自己心里的恶气,比王金堆更深。
“诸位,山神爷爷有没有怪罪,谁也不知。”
“本官这就替各位乡亲,把意见禀明许大人,请稍安勿躁!”
无论如何,这场面除非许弘亲自出面,钟浪飞自己是摆平不定的,他丢下这番话,转身便穿过两边衙役,直接进入了县衙之内。
“师爷,快请许大人……师爷呢?”
钟浪飞在县衙里转了一圈,惊讶地发现,不仅是县令许弘,就连县丞、主簿等等诸多衙门班底,一概没了踪影!
他拉住账房管数的先生,问道:
“县令大人他们哪里去了?”
算账先生老姚,缩头缩脑,半天才吐出一番话:
“今、今天一大早,许大人和各位老爷……回来衙门,说是妖魔攻陷了界州府城,紧接着就要杀来璋陵,那地震、是妖人的先声,要杀得一个人头都不留!所以,许大人他们、他们……都收拾了官印,出城去了!”
大难当头,一县之主居然弃城而逃!
钟浪飞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衙门外焦躁不安的众人声浪越来越高。
“钟捕头跟那狗官是一伙的!他们哄骗我们在这里等,从后门溜了!”
“不能放过他们!快进去!快进去!”
“把门砸了!奶奶的,老子带了斧头!”
群情汹涌,衙役们登时支撑不住。
轰然声响。
大红木门扉在伐木斧忘我的挥砍下,被一点点破开。
衙役四散而逃。
然后,大门猛地被撞开到两边。
一大群人手持粪叉、斧头、镰刀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把狗官抓出来!”
“里面的都是走狗,见了就打!这些东西,都打了砸了!”
“不给说法,就都砸了!”
钟浪飞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群情终于失控。
民变一生,小城本就窘迫的自救与互助能力,将进一步在内耗中消磨殆尽。
这是对本已深陷泥潭的璋陵县,往深渊更深处,推了最后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