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波台下。
田大丘几天前,才刚刚因为大火失去了位于城西南的家宅,今天好不容易,从废墟中淘出来几根尚且完好的柱子,他欣喜若狂,用老弱的肩膀背起数根木头,佝偻着从人群中走过,麻绳在他肩膀上勒出深深的沟壑。
常在西市街口和他一起摆摊的老徐远远望见他,赶紧过来一把拉住。
“大丘,你老糊涂了?”
“今天有圣人做大善事!你怎么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田大丘僵硬地挣开老徐,嘟哝着说:
“俺只是老了,不是傻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哪个不是说一套做一套?主管街口的仙长才刚换了人,昨天就召集了大伙儿,说是这个月的租金,还要如数上缴!”
“你可不要耽误俺,俺没闲钱去收材料、请工匠,烧塌了的房子,还得抓紧回去修呢!”
老徐一顿足,道:
“哎!你若不信,看我!”
只见老徐从旧得有些发白的长衫底下,战兢兢地掏出来二两银锭。
田大丘眼都花了,这可是他辛苦一个月也换不来的财富。
“你这是去偷了还是抢了?”
“可不要乱说。”
老徐伸出手指,笔直往秋波台上指去。
“那个大善人,弥真和尚,从昨晚开始就在广发善钱呐!只要是界州府里遭了难的百姓,留下户籍文牍印证无误,当场就能带走二两善钱!”
田大丘一听这话,肩膀上的死气力登时软了,木料哐当散落一地,鼓起两只有些昏黄的眼珠子往高高的青石阶梯顶上望去——
阶梯尽头,高大的山门已然换了牌匾,“秋台寺”三个字背着太阳光,依稀有些刺眼。
……
曾经的丹房,如今已改做了精舍。
弥真看过眼前人呈上来的册子,对秋台寺这三天来所做善行的成果,感到颇为满意。
“借住在寺中的难民,数量已经减少三成多,他们各有所归,无需再接济了。”
“秦太守,这都要多谢你的慷慨解囊呀。”
在弥真案前,秦定山后背胁下全是冷汗,勉强站住,好像时刻都要晕过去一般。
——前任太守邓熙朝,只不过在家中藏了一个妖人没有发现,就被革职查办。
——而自己,却是将妖人恶行昭著的头目,当作美妾养了起来!一旦被举报,自己还能讨得了好去?
知道此事的人,目前只有弥真。
对于秦定山来说,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全掌握在眼前这个贪婪的和尚手里。
“……哪里的话。长老……这都多亏了长老慈悲为怀,爱民如子,功德无量……”
秦定山十分勉强地挤出笑容,卖力奉承。
弥真又翻开另一本册子。
“嗯。今天派发的善钱又空了,秦太守,劳烦明日再取三万两过来。”
秦定山腿一软,差点跪倒。
“三万!”
“长老,不是下官不愿意,只是这界州的府库确实已经见底了,若再取三万两出来,恐怕平乱的军费都要……”
“我哪里说要从府库里取来?”
弥真笑盈盈地看着秦定山,而秦太守,却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老鹰盯着的小鸡。
“界州秦氏,八代为官。”
“我相信,只要秦太守回到府上,与账房的先生好好商量商量,这三万两银子应该不难拿得出手吧。”
秦定山彻底站不稳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即便如此,在这种场面下,秦定山也唯有颤巍巍地顺势拜倒:
“……下、下官遵命。”
在他混乱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
弥真和尚哪里是什么大善人,分明是界州府最大的土匪恶霸!
精舍的房门推开,一名知客僧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太守一眼,直接走到弥真案前。
“方丈大师,平山寺的高僧求见。”
弥真挥一挥手:
“秦太守这就去吧。小僧有事,恕不奉陪了。”
自璋陵的骚乱过后,又过了两天。
弥真以如迦女作为把柄,要挟秦定山一遍又一遍地捐献香火,屡试不爽,感觉都要上瘾了。
至于这些钱,弥真一分没留,全部散了出去赈灾。
慢慢地,弥真也觉得人手开始不够用了。
毕竟,虽然赵霆等人看在弥真的面子上常来助阵,但界州府的护城大阵被破之后,城门内外巡逻的压力大增,道军和冲骁卫作为宝贵的战力,总不能一直浪费在自己这边的琐事之中。
弥真为此,以州府的名义征召了一批散落在界州府附近乡里的禅院僧人,要求他们到秋台寺中挂单,其实则是为自己解决管理钱财和寺庙。
今天平山寺几位老僧来访,也是为此。
弥真虽然早就听说过,璋陵山脚的平山寺里有几个毕生苦修的老和尚,但这几个枯瘦的老头子步入精舍之时,弥真还是吃惊于他们的瘦弱。
“大师们有礼。”
“我请各位来此,是久闻诸位大师德高望重,大公无私,想请各位在寒寺留下来,替我主管香油钱,为这界州府赈灾的事业出一份力。”
敲诈得来的海量财富,管理起来是一大麻烦。
虽然,自己通过龙虎堂的关系,请了几位钱庄的先生在寺中助阵,但弥真总不能每天留在寺中盯着,因此,必须再加上几位跟这些苦修的老和尚一样的人作为保险才安心。
一个老僧道:
“素闻弥真大师广施善行,救苦救难,果然有大慈悲心。但是,俗念当头,对修行参禅大是有害。我等已经参了三十年苦禅,尚未明悟,万万不可为了世俗之事,再给自己增添业障,扰乱修为之心。”
弥真缓缓道:
“敢问大师,禅在哪里?”
“禅本无相,自在心中。”
“心又在哪里?”
“须禅定后,才能见心。”
“若是依你所言,不见心,又如何修禅?大师三十年苦修,却落得个因果不分,循环论证,谬之极矣!”
弥真举起茶杯。
“杯中可有心?”
老僧干涩地摇头,没有回答。
只听一声脆响,茶杯被弥真摔到地上,四散裂开。
“现在呢?”
几个老僧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忽然开始一人接一句,不住说道:
“是了!是了!”
“杯中虽然没有心,可若此杯不是随着弥真大师的心意而动,又如何能碎?”
“心虽然无形无相,可是一举一动之中,都有心意,想要见心,何必禅定?”
“弥真大师这是在为我们开悟渡化,让我等明白:枯坐禅定,无以明悟;只有身体力行,去做下慈悲善行,才能在举止之中,参悟心禅啊!”
一时间,老僧们以禅门大礼向弥真膜拜:
“多谢大师点化,贫僧谬误多日,终于一朝明悟矣!”
“秋台寺中,但凡有需要我等出面之事,不论禅俗,我等自当尽心竭力而为,不负大师点化之恩也!”
直到各位老僧散去之后。
弥真身后的屏风,才微微推开一丝,只见陆守泰披坚执锐,探出头来小声道:
“弥真大师,你刚才摔杯为号,可那些老秃驴怎么还没见到我们就怂了呢?”
“嗯、嗯。”
弥真也有些目瞪口呆。
毕竟,自己一片胡言乱语,只是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本意在摔杯把藏在精舍中的刀斧手们唤出来,给这些苦修的老和尚一通下马威,如此一来,他们不从也得从。
可是怎么想得到,老僧们居然自己说服了自己?
“你……你们有所不知。”
“在我禅门中,不以年纪修为分高低,只以禅理通明辨高下。”
弥真发出一番装模作样的感慨。
陆守泰和埋伏在后的冲骁卫弟兄们,听说弥真居然用禅理把几个年高德勋的苦行僧也辩倒了,看向他的眼光里,登时又多了几分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