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项云海揉着太阳穴准备再接再厉的时候,他居然收到了祝饶发来的微信。
他一瞬间有点犯傻——以往祝饶擅自消失的时候,可没有一次会主动联系他的。
立马打开手机看,祝饶发来的消息简简单单,就一行字:【我搬去学校宿舍住了。】
项云海皱眉,想直接打个电话过去,手指触上手机屏幕,迟疑再三,却终是没有按下通话按钮。
经历了刚才的事后,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祝饶。
祝饶对他……真的怀有那样的感情?
这种情感——又是如何滋生的……?
他现在的头脑稍微清醒了点,想到这些问题,竟控制不住剧烈怦动的心跳,血液加速从四肢百骸流过,整个人都是滚烫的。
项云海想起,医生曾经委婉暗示过:对于从小没有建立过良好的亲密关系,缺乏健康依恋类型倾向的人来说,对于身边亲近的人或许会产生超过界限的情感投射。当事人分辨不了,但作为他的监护人,要理性看待这种事。
理性看待……
理性……
项云海给自己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医生说的没错。
祝饶才二十岁出头,曾经还是个病人。
祝饶可以分辨不出自己的感情,但他项云海不能,否则岂不是禽兽不如?
血管里奔腾的血液随着这个清醒的认知冷却下来,项云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下:【为什么?】
祝饶回得很快:【什么为什么】
【你从没住过校,为什么要搬回学校,你会不习惯】
这句话发出去后,祝饶没有立马回复。
五分钟后,才回了五个字和一个标点:【总会习惯的。】
成年人的世界,总会习惯的。
没有你的世界,也总会习惯的。
我们一路看似顺遂,实则磕磕绊绊地走到今天,不就是为了终有一日的分别么?
所以何必担心,总会习惯的。
我也是,你也一样。
项云海无知无觉地回了家,屋外雷雨阵阵,天穹都仿佛要被闪电劈开,他却只捏着手机,时不时打开和祝饶的聊天界面看一眼。
他想劝祝饶回来,但如今却不知该以怎样的立场。
哥哥?监护人?还是……别的什么身份?
他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
天杀的,别说祝饶,就连他自己,也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回想起车上的那一幕,心跳如擂鼓。
他怎么装?
照理来说,现在的一切功德圆满。就像最开始筹划的一样,祝饶渐渐独立,开始自己的人生,他项云海也将开启自己的人生,再好不过了。
但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小小的首饰盒放在裤子口袋,项云海时不时就伸手摸一把,摩挲盒子底部的刻痕。
最后,他只能坐上阳台,一根接一根抽烟。
烟蒂垒成了小山,外面的雨水噼里啪啦斜着刮进来,把项云海的衣服淋得半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也完全无法冷静?他不应该引导祝饶、开解祝饶,担起一个哥哥的责任,重新树立两人间健康的边界么?
可是他做不到。
他死活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祝饶也有生以来头一次踏进了学校的集体宿舍。
祝饶所在的校区是新校区,学生宿舍条件很好,四个人一间,上床下桌,每间宿舍配备独立卫浴,楼和家具都是新的。
他一直付着住宿费,但从来没有住过宿舍,空置的床上被室友们堆满了东西。
黑压压的雷雨天,祝饶一个人,什么都没带就这么走了进来,神情漠然,宿舍里打游戏的、练声的、跟女朋友打电话的男生们都傻住了,下巴掉到地上,半天捡不起来。
祝饶只淡声说:“可以把我床上的东西收拾一下么?劳驾。”
祝饶的千禧梦核
千禧年的东南沿海地区,是一曲华美迷醉的citypop。
祝饶就出生在这样的底色里。
那是梦一样的年代,拔地而起的楼市卷起七彩的泡泡,人们乘着彩色泡泡,醺醺然飘摇而起,一切都如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幻梦一般,裹挟着甜蜜的糖衣肆意生长着。
遍地是商机,随处是钞票。一切并不井井有条,反而有着新生事物特有的粗粝野蛮的质地,无序,又令人着迷。
祝饶家住宁城城南的老平房,白墙青瓦,大门外一口石头垒的水井,夏天冰西瓜很好吃,红彤彤的沙瓤,咬一口,满口生津。
他们那片弄堂里住的都是老城南人,骨子里有宁城人特有的懒散。摸摸鱼上上班,院子里支几把椅子摇着蒲扇搓搓麻将,聊点东加长西家短的八卦,一天就这么过去,大家都不是什么有钱人,谁也不羡慕谁。
而祝饶家,和别人家都不一样。
同样低矮古老的平房,祝饶家的房子里铺了厚厚的地毯,窗帘是带流苏的,风一吹会轻轻柔柔地飘。白色雕花的梳妆台上放满了瓶瓶罐罐,都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大牌。
祝饶两岁时,家里就装上了电脑,连了网,他刚能满地乱跑的年纪,他妈就没工夫搭理他了。女人很瘦,瘦到侧面能看到清晰的肋骨,祝饶记得她夏天喜欢穿红色的吊带配深色牛仔裙和透明高跟凉拖,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电脑“嘀嘀嘀嘀”地响个不停,他后来大一点知道了,他妈妈是在聊天室里跟不同的人聊天。
不玩电脑的时候,女人也会出去打麻将。她不稀罕跟这些邻里穷街坊搓麻聊八卦,往往踩着高跟鞋,骑自行车去两条街外,那里有专门的麻将档,玩的比邻居大得多,一百块钱金元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