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出去玩的时候不愿意带着孩子,就给邻居送点水果鸡蛋,让邻居帮忙看着祝饶。
那会儿祝饶听得最多的话,就是邻居家老太太那句:“你妈又跑咯,她不要你咯!”
祝饶听完就哭,一众邻居们看他哭就哈哈笑,高兴得不行。
没人喜欢祝家这个“不合群”的女人,两岁的祝饶已经能听懂大人的话,他听见邻居们大声地议论——
“这家就一个女的带个小孩,也没看她有什么正经工作,哪来的钱?”
“都有小孩了,天天穿得花枝招展的,看她那个衣服哦!我都不好意思多看两眼唻!”
“别是做那个事的哦?坐台的啊?”
“我看就是吧,小孩跟着这种女的,作孽哦!”
祝饶听了满耳朵,晚上就问他妈:“什么叫坐台?”
女人坐在梳妆台前面涂指甲油,听了还没她大腿高的小孩说这话,眯起眼睛:“哪个碎嘴八婆跟你说的这种话?”
祝饶又问:“什么叫碎嘴八婆?”
“天天问问问问问,烦都给你烦死了,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啊?”
女人最后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个自己十月怀胎从肚子里掏出来的小怪物,继续低头认真涂指甲油。涂完手指甲,又涂脚指甲。
于是祝饶一直也没弄明白。
祝饶三岁那年,他妈听说附近的幼儿园开设“小小班”,祝饶刚好到能入学的年龄,立马欢天喜地地把他送去了幼儿园。
“你在幼儿园好好听老师话,别瞎哭瞎闹,不然回来揍你。你去了幼儿园,我就轻松了,省得想好好玩玩还怕你饿死在家里。”
第一天入园,女人在幼儿园门口,当着尴尬的老师的面说了这么一句。
但祝饶点点头,对他妈的说话方式习以为常,乖乖和女人挥手,然后拽着老师的衣袖进了幼儿园。
那段时间,祝饶放了学回家,常常看见家里有不同的叔叔。
有年纪大一点的,也有很年轻的——祝饶那会儿还不太能分辨人的年纪,这些叔叔有的会摸摸他的头,也有的会给他一颗糖,但最后殊途同归地会跟他妈双双倒在床上,两人拖得光溜溜抱在一起,有时候男人在上边,有时候女人在上边,祝饶听见他妈嘴里嗯嗯啊啊地发出一些好像很痛苦的声音。
可他小小年纪已然学会察言观色,他觉得妈妈的神情是快乐的。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不打扰他们,默默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在每一个邻居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的时候站起身挥舞手臂,做妈妈小小的禁卫军。
这个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祝饶被幼儿园的小朋友推进泥坑,指着他鼻子大喊“没爹的野种”。
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小的胸膛里却已然腾起被冒犯的愤怒。
那天祝饶带了一身泥巴回家,女人照例在跟一个眼生的男人“玩耍”,等男人走了,她坐在床边抽一支细细的烟,看见脏兮兮的祝饶,把小孩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祝饶只问了一句:“什么叫‘没爹的野种’?”
女人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有人骂你是没爹的野种?谁说你没爹的?你爹好好的,你要没爹,我们哪来这么多钱花啊?”
“那我‘爹’呢?”祝饶傻乎乎地问,心里还有点期待。
女人凑近了点,烟雾直接扑到祝饶脸上,他被呛得咳嗽不止。一张小脸上满是泥巴,还咳得通红,像个倒霉的小叫花子,女人却丝毫不在意。
“你爹在广东搞钱呢,闷声发财,懂吧?我们只要享受就行了。”
于是女人继续享受,祝饶五岁那年他妈跟他说,她遇上真爱了,对方是个在酒吧唱歌的文艺青年,会弹吉他,连面都没见过。就跟之前的大部分男人一样,是在网络聊天室里认识的。
“我为了跟他有话聊,就说我会弹钢琴,我哪会那玩意啊?网上聊天,不都是胡说八道么,谁当真啊?结果他说他要从四川过来这里,那我不得露馅了啊?”
不得不说他妈真的是大手笔,肯花钱,或者要么就是她真的爱死那个男的了——总之这件事的结果是他妈买了一台钢琴。
一万块钱的珠江国产立式钢琴,在那个年代已经是所谓“上流”的证明,只有有钱人家的小孩才有资本学这玩意儿。
只不过人家家都是小孩学,祝饶家是他妈学。
那段日子女人难得收了心,不再三天两头出去打麻将了,她在地摊上买了一本《世界钢琴名曲五十首》,每天白天花好几个小时叮叮咚咚地弹钢琴,晚上就跟那个四川男人聊天,聊得咯咯直笑。
那本书第一页第一首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祝饶听她翻来覆去弹了好多遍,还是磕磕巴巴,后来女人弹得暴躁了,大骂:“这破玩意是人学的么?老娘不干了!谁爱玩谁玩吧!”
Abandon。放弃。
她猛地一合琴盖,蹬上高跟鞋又准备再拾旧爱,跟她的“麻友”们重归于好。祝饶好奇,还没钢琴高的小身体爬上了琴凳,用力掀开盖子,照着那些天听到的声音,弹出了那首歌。
不仅丝滑流畅,甚至弹到后来,左手和弦部分还跟着感觉即兴编了几个织体,比他妈跟着那书学的幼稚版本复杂多了,也好听多了。
“……你小子,莫非是个天才?——我生出了个天才?”
女人不信邪,拿了随身听给祝饶放了几首她自己喜欢的流行歌:“弹弹看?”
祝饶一一复刻了出来,旋律、和弦、节奏风格,都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