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着祝饶的手,攥得关节发白,攥得祝饶生疼:“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虽然你没见过他,但他怎么说也是你爸。他不会真害你的,也不会害我的。你上你的学,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大不了就是钱少点……”
比起宽慰祝饶,女人更像是在宽慰自己。
那一晚的夜色很沉,平房的窗外能看到一点星星,祝饶觉得妈妈就像城市的天幕中偶尔出现的星星一样,有点陌生。
原来妈妈并不是肆意潇洒又泼辣,天不怕地不怕的。
原来女人,是会被“婚姻”这道看不见摸不着的枷锁所紧紧束缚住的——以自投罗网的姿态。
七岁的祝饶还不明白,但他有些难过。
买卖
祝宏伟就这么在钟玲这里住了下来。
原本整个弄堂里最时髦最自我的钟玲,在丈夫回归后渐渐变了样。她自然是不敢再在网上跟不同的男人聊天来往,加上现在也不会每个月从天上掉钱了,她的生活变得拮据了起来。
祝宏伟不上班,每天在家躺沙发上看电视,他没钱,钟玲也没有存款,祝宏伟说他现在情况敏感,不能出门工作,于是钟玲只能出去找活干,不然一家子明天的米都不知道在哪里。
钟玲文化程度只有初中,这些年又十指不沾阳春水惯了,一开始去工厂应聘,干了没几天就嫌累得受不了,不干了。
后来她又陆续找过美发店、餐馆、洗浴中心这类服务行业的工作,但没有一个能做超过一个月的。
好在钟玲还有退路,她那些衣服啊鞋啊包啊的,当的当卖的卖,还能支撑家里过日子。
小平房里钟玲的细软不断减少,直到逐渐消失。水泥的墙,水泥的地,这清朝建的破平房变得跟监狱没两样。
祝饶少年宫的课也停了,钟玲直接把他的钢琴卖了,买来一万多的琴,二手只能卖五千块,不过五千块也够他们三个糊弄很久了。
本来钟玲图省事,开学想直接把祝饶送去读寄宿制的所谓“贵族学校”,入学考试都考完了,但现在也上不起了,九月份开学,祝饶直接就近入学,跟弄堂里那个总拖着两管黄鼻涕的小孩一起就读了附近的菜场小学。
对钟玲来说,除了身体上的累,还有精神上的紧绷。
每天出门前总要开一道门缝,小心翼翼地探头环视一圈,生怕外头有要债的或者有警察。夜里经常做噩梦,被噩梦惊醒以后,一看旁边男人的脸,再被惊吓一次。
钟玲活得心惊胆战,从前的明艳和意气风发没了踪影,随时都散发着惊恐的气息。
祝宏伟天天在家待着也无趣——随时有可能被债主找到,对他来说同样很有压力。
压力大了,他就喝酒,酗酒完就发酒疯,有时候揍钟玲,有时候打祝饶。
邻居们知道弄堂口的漂亮女人家里新来了一个男人,说是她老公,但这男人一脸凶相,叫他们望而生畏,都躲得远远的,只敢背地里议论。
只有祝饶,一次又一次抓着钟玲冰凉的、抖个不停的手,说:“妈妈,报警吧。”
钟玲始终没报警。
祝饶小学开学的第二周,祝宏伟又一次酒后行凶,这一次他喝得烂醉,下手没轻没重,差点把钟玲的右眼打脱眶。
祝饶的手臂也被掰折了,肿起来一大块,以一种扭曲的形状僵着,不能动弹。
他一声都没吭。
当晚,待祝宏伟睡熟后,祝饶又一次拉着钟玲的睡衣裙摆:“妈妈,报警吧。”
钟玲的右眼已经睁不开了,祝饶就拿来药箱,自己取出碘酒和纱布,用能动的那只手给她妈妈包扎,钟玲的眼睛一直在流泪,也不知道是生理性的还是什么。
她还是摇头:“祝宏伟他……他好歹养了我这么多年……对我也不错。而且我们是夫妻,他要是被抓了,说不定我也会被抓的……而且……而且……如果他进监狱了,那我怎么办……我根本不会挣钱……”
祝饶:“你不会挣,我去挣。我们学校门口有人摆摊卖零食玩具煎饼烤肠什么的,还满多人买的,我也可以去摆摊!”
其实钟玲这些年没吃过苦,祝饶又何尝吃过?他从出生到现在,钟玲的养育方式纵然粗糙,物质上却没亏过他。
但此时他七岁的小小身体就像灌了钢筋,不愿意给自己留一点属于孩童的软弱余地。
钟玲说:“你才几岁……别异想天开了……老老实实的,这日子又不是不能过……”
“……”
钟玲被打得精神恍惚,加上她惯常不会照顾人——哪怕是她亲生的崽子——最后祝饶那根断掉的胳膊是他自己拿绷带缠上的,缠得乱七八糟,这里支棱一块那里翘一块,缠好了又散掉,弄得他满头大汗,才勉强包好。
小孩儿一晚没睡,第二天一早照常自己起来,煮了个鸡蛋吃完,就说他去上学了。
但他没去学校,径直去了他们这个片区的派出所。
祝饶到派出所的时候警察也才刚刚上班,拿了钥匙准备开门,就看到地上蹲了个小孩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一条胳膊还杂乱无章地缠着绷带。
“警察叔叔,我要报案。”
……
后来祝饶被送去了医院,接上了骨头,同时警队出了警,警车一路呜鸣开进弄堂,把祝宏伟抓了。
不只是所谓“家暴”,祝宏伟身上还有金钱官司,他的债主已经在广东把他起诉了,只是苦于警察一直没找到人,那个年代通讯不如后来发达,跨省追捕更是难事,即便知道名字和长相,要精准定位到个人也是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