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饶仰起脖子,看向天空。
尽管现在就连眨眼,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以前觉得……无所谓……”他平静地说,“但是……最近……我想,试试。
“我想,往前走一点……试试。”
曾经有许多人跟他说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军工厂的葛爷爷说过;他的养父养母——虽然诚意并不深,只是口头上的某种礼节——也说过;项云海也说过。
可过去的要是真那么容易过去,也就无需这些宽慰人的言语了。
祝饶从未觉得生活会好,却也并没有真的想改变。
唯有项云海从看台上冲下来的那一刻,唯有被男人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唯有那些无数细小的关于项云海的瞬间。
痛苦拉扯着他的精神和肉/体,他知道,要想摆脱这一切很容易。
但是这个男人温暖又干燥的手,像在把他用力往回拉,从前方深不见底的悬崖,拉回那个开满鲜花的世界。
咬紧牙关地活着,比轻松地死去要难太多。
可他想试一次。
一起向前走吧
精神类疾病的确诊流程挺冗长。
先是做量表。
项云海给祝饶挂了个青少年心理问题的专家号,接诊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很严肃,上下打量了项云海跟祝饶半天,严肃地叮嘱“务必要按真实情况如实填写”。
然后又问项云海:“你是这孩子的家长?是哥哥?他父母呢?”
“都死了。”祝饶低着头填量表,抢在项云海之前说。
他这会儿比刚才好了一些,但手还是有点抖。笔握了两次没握住,蓝色的水性笔落在桌子上,又顺着桌子的边缘滚到了地上,最后是项云海弯腰捡了起来,递回到祝饶手中。
听到祝饶的父母都不在了,医生的神色才温和了些:“嗯,慢慢写,照第一直觉填。”
填完量表,医生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又开了检查单,让去做脑补CT。
“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没有经过及时的、合宜的药物治疗跟心理辅导,现在有精神分裂的先期症状,但程度还不严重。及时药物干预配合心理咨询,上学的话就随他心意一点,但不建议完全脱离社会行为,还是要适当跟社会保持联系。
“处方拿着,去药房拿药吧。”
项云海接过了医生手里的处方笺,看向医院走廊上的祝饶。
做完所有检查后,小孩儿就乖乖在走廊上坐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像是来医院看精神疾病的“问题少年”,倒像是学校里乖乖的模范学生。
“医生……”项云海捏着处方笺的手不自觉用力,将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A4纸捏出了皱褶,“……精神分裂?那不是很严重的病么?我感觉他平时还挺健康的啊,能上学能打游戏,还能军训——”
他其实想说“这位专家您是不是误诊了啊?”但当着医生那张德高望重的脸,也不好说出这种大不敬的话来,只能拐弯抹角地传达中心思想。
医生怎么会不明白项云海的意思,笑了一下:“精神类疾病的患者都有很大的个体差异,性别、年龄、本身性格还有受教育程度,都会影响病情的外在表现。我劝你,要是真关心那孩子,还是老老实实接受事实,别过不去这道坎儿。”
她意味深长地:“我做青少年儿童精神障碍研究这么多年,很多时候孩子得病,不是孩子有病,是家长有病;还有很多时候孩子生了病,不是小孩不能接受,是家长不能接受。
“总之,调整心态,及时接受,及时改变。你年纪轻轻,别跟那些迂腐的人一样。”
项云海当然不是迂腐,他只是心疼小孩儿。
他觉得小孩儿就像猫,特别能忍。身上有再多的伤,再多的痛,都不表现在人前,只会找到一个黑黢黢的角落里躲起来,自己等着伤口痊愈。
但小猫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自己用舌头慢慢舔舐伤口,不向人撒娇不向人哭诉,别人永远也不知道他受了伤。最终伤口也难以痊愈,反而不断溃烂流脓。
小猫都奄奄一息了,仍然会梳理好毛发,昂着脖子,将所剩无几的那点生命力展现于人前。
项云海拿着厚厚一迭纸——门诊单据、报告单、处方笺……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祝饶那天也是这样,拿着这么一迭纸站在医院,只不过当时他以为小孩儿只是急性肠胃炎。
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他太蠢了,第一时间,第二时间……都没能及时发现。
高大的男人长叹一声,跟小孩儿说“我去拿药”,然后就右拐出去了,在医院门诊大楼外面找了个角落抽烟。
刚抽了一半,就被保安呵斥了:“哎!你!你们这些小年轻现在怎么回事?就看病这一会儿都忍不了是吧?你自己无所谓,这边都病人呢,你一个人抽烟,一群人跟着你短命!”
已经躲到犄角旮旯的项云海:“……抱歉,我错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烟掐了,同时寻思着:是这么回事,抽烟能是什么好东西,祝饶都这样了,他得把烟戒了才成。
于是就这么满腹心事地回了大楼里,去付钱拿药。
精神类药物的价格比寻常的药还要贵,医生开了不少,再加上零零总总的检查费用,这一趟医药费已经上千了。
药费、复查的费用,还有医生嘱咐的心理咨询……
项云海想到他这个月还没结算的两笔单子,愈发头痛。
即便如此,他也没在祝饶面前表现出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诊室走廊,对祝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