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项云海的心跟着这个停顿被悬吊起来,直到校医抬头看他,补完了后半句:“要么,就是精神类疾病的躯体化症状。这个我治不了,带去三甲医院精神科吧。”
项云海不知什么时候感觉手心出了很多汗,他看向躺在行军床上的祝饶,小孩儿的手确实在抖,身体一开始是平躺的,渐渐蜷缩起来,但始终一声不吭。
初一3班的班主任陈老师以及赵旭阳的父母姗姗来迟。
赵旭阳的长得跟他父亲完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胖,方圆脸,眼镜后面的眼睛总时不时往右瞟,像在盘算什么似的样子。赵旭阳的母亲同样身材偏胖,从外面到进来的几步路一直在大声斥责胆敢把她孩子打伤的罪魁祸首,声音尖利,刺耳朵。
可怜的班主任陈老师一直在道歉,进来看到项云海了,就又赶紧让项云海给那对夫妻俩道歉。
“爸爸!妈妈!”
赵旭阳一看到给自己撑腰的来了,整个人瞬间活过来了,顶着一个乌青的眼圈就飞奔向他父母,指着病床上的祝饶大声告状:“爸爸妈妈!他就是莲花巷那个被判刑的祝宏伟生出来的坏种!就那个杀过人的!他要弄死我,绝对不能轻易饶了他!我要让学校开除他!给他在档案里留记录!让他以后转去哪里都没有学校要!”
“看到没有?陈老师。”赵旭阳的妈妈心疼地捧起儿子那张“受伤惨重”的脸,展示给陈老师看,“你看我们家阳阳,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学校怎么能姑息这种有犯罪基因还有暴力倾向的不良少年呢!”
他爸爸也接腔:“这件事,影响太过恶劣!我要求你们学校必须把这个暴力分子开除!不然我们要跟你们校长追究到底!”
陈老师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年轻老师,一个人对付这种情况属实是左右为难,只能先和稀泥,一会儿宽慰赵旭阳父母,一会儿又求救地看向项云海,迟疑地:“呃,要不先让祝饶同学给赵旭阳同学道个歉,我们再看看这件事怎么处理……”
小小的医疗帐篷里一下子挤了这么多人,每个人仿佛都有无数的话要说,都有无数的情绪要表达,霎时热闹。
项云海站在那唯一的一架小小的新军床边上,看着小孩儿本就瘦小的身体蜷缩得越来越小,两条细瘦的小腿僵硬地挂在床边。
他不想用类似“凄惨”或者“可怜”这样的词来形容祝饶,更何况小孩儿刚刚还把一个体型有他一点五倍大的胖小子痛揍了一顿。
但他还是觉得小孩儿可怜,觉得这个胖小子,还有这一家子,可恶。
“道歉?”
项云海半掀起眼皮,用一种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的、嘲弄的语气说,“我还等着这一家子跟祝饶道歉呢。”
他人长得嚣张,说出来的话更嚣张,光是这副样子就把赵旭阳爸妈气了够呛:“我们道歉?我们凭什么道歉?”
“你。”项云海现在已经完全不打算讲文明了,直接从背后不轻不重地踹了那小胖子的屁股一脚,把小胖子踹得“哎呦”一声,一个踉跄。
赵家人还没来得及发作呢,他就接着说:“小胖子,我问你刚才祝饶跑步的时候那个广播是怎么回事?还有比赛开始前,你肯定也没干什么好事吧?嗯?现在来倒打一耙了?”
“但是是他先动手的!”赵旭阳色厉内荏道。
他爸妈也赶紧附和,跟着自家儿子,对项云海这个一副日天日地姿态的小年轻口诛笔伐,最后项云海懒得给他们争辩,只撂下一句:“退学是吧?退学可以。但是开除,甚至是道歉——没门儿。
“今天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但这事儿还没完。”
项云海说着,把床上的小孩儿再次抱了起来。
身后的人一连串叫喊,他一个眼神也没给。
出了体育场,项云海就打了车,打算直奔市里的大医院。沈嘉熙也想跟着去,被项云海撵回去了。
祝饶这会儿似乎好了一些,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拍拍项云海的肩膀:“放我下来。”
项云海就把小孩儿放下了地。
“你……”
他见祝饶清醒了一点,想问点什么,话在嘴里滚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你可能精神有点问题,咱们去看看医生吧。”这样的话,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实在都很难跟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开口。
别的孩子的十四岁,是最青春烂漫的年纪。但这小豆芽菜,经历了那么些烂事还不算完,为什么好好一个孩子,上天要对他如此不公?
成年男人的内心在天人交战,每一个字都在心上掂量了许久,每一个字似乎又都不合适说出来,倒是祝饶,缓慢地抬头看了项云海一眼,居然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
“……嗯?”
“我其实……知道……”应该是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祝饶的手仍在颤抖,两只眼睛眼皮眨动的频率不一,讲话也慢慢的,似乎吞吐每个字对他来说都很辛苦,但他还是说下去了。
“我知道,我有病。”
小孩儿无比缓慢却又很坚持地说着:“所以,没关系——”
天上不知何时开始,又聚拢了乌云,似乎在酝酿一场久违的雷雨。
今天的运动会,也不知还能不能顺利举办下去。
网约车驶入体育场门口,在两人跟前停下。
“你……”项云海斟酌着词句,刚才的嚣张态度与骇人的气势早已不知所踪,只余下小心翼翼和不知所措,“你……愿意去看医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