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的夜色中,月光如练。
汉军大营。
代郡乌桓部。
中军大帐中,一灯如豆。
此刻的能臣氐正手持一卷书,如痴如醉的阅读。
没错,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汉家的书籍。
这是一个喜欢汉家文化的乌桓大王。
虽然,他对书卷中的内容,不甚了解,但却努力从字里行间中,感受汉家人的文化,想要明白他们如何能够传承千年而不倒的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是三更天。
忽然。
帘帐起,从外面转入普富卢,欠身拱手道:“大王。”
能臣氐嗯了一声,试着问道:“夤夜所来,所谓何事啊?”
普富卢回答:“不是我,而是有人要见你。”
“哦?”
能臣氐皱了皱眉。
他从普富卢怪异的神色中,察觉到来者身份的不同寻常,再联系到自己尴尬的处境,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可是从山那边过来的?”
“嗯。”
普富卢肯定地点了点头,偷眼观瞧着昏暗灯光下,自家大王的神色变化,可惜光线太过昏暗,他完全判断不出对方到底是何心境,只能试探性猜测道:
“大王,要不......末将勒令其离开?”
“不必了,让他进来吧。”
思忖了良久,能臣氐终于还是吐口气,答应见上一面。
“遵命。”
普富卢把手一拱,转身走出了大帐。
能臣氐则是皱起了眉头,脑海中不断权衡着利弊,以及双方的胜算。
王昊实力他见识过,的确非常强悍,但汉庭始终未再派援兵,却是他始料未及。
以目前的军事实力与幽州叛军相抗衡,即便有自己的帮助,难度系数依旧不小,尤其是旷野骑兵作战,兵力占据优势的前提下,个人勇武的作用,会大幅度的削弱。
如今汉军的骑兵约莫万骑,而自己的兵力便占据了一半,那王昊倒也能公平对待,但明显会令本部士卒承担更大的风险,这是能臣氐不愿意见到,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当然!
汉军有汉军的优点,尤其是主将王昊,杀伐果决,实力强横,有胆有识。
这一点,是他从任何一个乌桓首领身上,都没有见过的。
如今十万叛军被牵制在幽州,而王昊却是进展神速,势如破竹,一旦令其杀入幽州,以皇帝之名号令幽燕忠义之士,必可令占据顷刻间逆转。
叛军想要大获全胜,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在王昊进入幽州之前,将其诛杀,否则等待他们的,有且只有一条死路,仅此而已。
实际上,能臣氐与其他乌桓首领一样,也不愿意给汉庭当狗、当打手,但与部落的延续相比,他宁肯当狗、当打手,这是作为首领肩上扛着的职责。
呼—
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
能臣氐将书卷放在一旁,静候着使臣的到来。
不过片刻,帘帐起,从外面转入个熟悉的身影。
是屈正安。
上谷孛王难楼帐下心腹。
“大王别来无恙啊。”
屈正安行个礼,面带微笑地道。
“原来是你。”
能臣氐摆手示意其一旁落座:“有何话,直言即可,咱们之间不必藏着掖着。”
屈正安笑了笑:“既然大王快人快语,那末将也不再赘言。”
旋即。
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主动递给能臣氐:“这是我家大王给您的亲笔信,还请过目。”
能臣氐接过信笺,展开浏览,面上神色始终保持镇定,因为信上的内容,与他预料中一模一样:“我代郡不比尔等,孤悬于燕山、太行之外,既然得了朝廷的调令,就必须遵从。”
“那王昊的实力,尔等也应该清楚,能以四千精骑,八百精锐,战败峭王苏朴延的过万大军,敢问张纯可能否?张举可能否?与之为敌,至少本王自问,没那个实力。”
屈正安当然是个听话的高手,前面的婉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后面无可奈何,却是一下子钻进了他的心坎:“如此说来,大王你是被迫协助汉军,并非出自真心。”
当然。
这一点,能臣氐倒也不否认。
不过,他自然也不会承认,只是哂然一笑:“我身为代郡乌桓的首领,要为整个部落的族人考虑,不可能与你们一样,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另外再提醒你们一句,如今的汉军主将王昊,绝对比你们想象中要狠辣得多,他原本有更快捷安定叛乱的办法,但却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尔等大队兵马若是还被小小的辽东牵制,估摸着要不了多久,灾祸就要降临了,诚如薄奚丁,不管再怎么小心,照样难逃一死。”
屈正安深吸口气,他知道能臣氐不是在开玩笑:“大王,其实你从内心深处,应该也对汉庭产生了厌恶感吧?如今刚好有个机会摆在面前,只要咱们合作,诛杀王昊,绝对不成问题。”
“这一次,可是孛王、乌王联手出战,双方合计兵力一万五千余人,若是能得大王相助,剿灭汉军骑兵,简直是易如反掌,你可以好生考虑一下。”
能臣氐不由惊诧:“哦?连乌王也来了?”
屈正安点点头:“没错!来了。”
嘶—!
能臣氐倒抽一口凉气,仔细思忖良久,深感这件事的确有些搞头。
一万五千兵马,再加上自己的五千兵马,合计兵力约莫两万,而王昊的总兵力,不过仅有五千精骑,即便再怎么能战,四倍于己的兵力,只怕也难以逆势翻盘。
不得不承认。
此次王昊引兵直奔幽州,对于乌桓而言,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如果能够将王昊诛杀,那么对于整个战局而言,便彻底打开,冀州、青州可以放马劫掠。
或许,他们再也不必看汉庭的眼色行事,在关键时刻,给他们充当打手。
屈正安感受到能臣氐心中的悸动,再添一把火道:
“怎么样,你我可能合作否?此事若是成功,代郡乌桓可以迁入幽州,亦或者是冀州,这里可是要比代郡富庶多了。”
“汉庭何以强大?正是因为他们占据了膏腴之地,这才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粮草。”
“若是咱们能有这样的土地,要不了两年,实力必然大增,届时才是真正与汉庭角逐之际。”
“大王!”
言至于此,屈正安朗声言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旦让王昊进入幽州,只怕咱们当真没有机会翻身,可能这辈子都要被汉庭踩在脚下了。”
“你难道愿意一辈子屈服于汉庭之下,当个打手?”
“这......”
能臣氐犹豫了。
从内心深处而言,他的确不愿意如此。
屈正安察觉到能臣氐情绪的变换,继续言道:“大王,经此一役,汉庭已经不信任乌桓了,即便你能苟延残喘下来,只怕也难逃汉庭接下来的制裁。”
“不是连你自己也说,如今的汉军主将王昊可不好惹,你被迫协助他出兵,但他可曾真正拿你当过心腹否?我料定他对你始终是不屑的,甚至会暗中鄙夷,你是乌桓的叛徒。”
“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获得汉庭信任,获得王昊信任的。”
“大王!”
屈正安极其擅长攻心,再次恳切地道:“如此浅显的道理,您不可能不明白,对吧?”
能臣氐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一双朗目凝视着屈正安,郑重道:“王昊绝非凡俗,他手中虽只有四千精骑,但单论实力却毫不逊色于我军突骑。”
“况且,汉军骑兵的装备优良,箭矢杀伤力大,轻甲防御力不俗,若是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咱们绝非汉军精骑对手,而其下马步战,更是一把好手。”
“所以......”
能臣氐声音中透着股狠劲儿:“咱们若想成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一旦有半点细节没察觉到,极有可能连累三军,甚至又是一次全军覆没。”
屈正安暗松口气,这意味着能臣氐已经愿意相助:“能得大王相助,大事必成!您有何建议,不妨直说,末将一定如实禀告孛王,好生筹谋。”
“来不及了。”
“啊?”
屈正安顿时一个愣怔。
可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能臣氐直接打断:“本王问你,孛王对你如何?”
屈正安皱了皱眉,虽不明其意,但还是肯定地点点头:“恩重如山。”
能臣氐又道:“那你对孛王,又如何?”
屈正安愈加愣怔:“末将对孛王忠心耿耿,誓死效忠。”
“很好。”
能臣氐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长出口气,转入正题:“实不相瞒,本王的营地早在汉军的监视之中,你夤夜造访,必定引起了汉军的怀疑。”
“啊?”
屈正安惊诧不已:“这......可如何是好?”
能臣氐吐口气,神色如常道:“联络孛王的事情,便不由你操心,本王自会派人前往,现在为了我等大计,本王只能向你借一物,先稳住汉军,取得王昊信任了。”
帐外呜咽的风声吹动着营帐,发出扑噜噜的声响。
这声音似乎可以击穿人心,顿时令屈正安身体一僵,面色苍白,彷佛帐内的空气也跟着冰冷下来,凝结成霜。
屈正安喉头滚动,面色阴沉,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额上翻滚落下,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不知为何,心底深处竟生出一抹强烈的不安,这股不安在他与能臣氐四目相对时,竟愈发的强烈,好似要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
但见......
能臣氐从上首主座,缓缓站起身来,转身走到一旁的立柱前,拿下悬在立柱上的马刀,苍啷一声,拔刀出鞘,昏暗的军帐中闪过一道幽森的寒芒。
“大王,您......您意欲何为?”
屈正安吓得魂飞魄散,面色激变,尤其当能臣氐转过身来时,那张泛着一丝阴鸷的面庞,阴沉的好似下过好几场暴雪般,眸中的凶芒更是万剑穿心,瞬间令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别怨本王。”
能臣氐声音不带有任何温度地道:“如果不拿你的项上人头献给王昊,本王不可能真正取得他的信任,为了咱们的大计顺利实施,只能牺牲你了。”
“你放心!”
能臣氐保证道:“你的族人、亲属,孛王一定会替你养好的,你若有儿女,将来乃是王子,这可比跟着你强多了,黄泉之下,你也能安息了。”
“大王,不......不能这样......”
屈正安浑身颤抖,身体不停地往后退。
可是......
能臣氐出手极其干脆,双手持刀高举,猛地劈落下来,寒芒乍现,鲜血飙飞,一颗硕大的首级翻滚落地,面上依旧保持着最后一霎的惊恐与骇然。
带着温热的鲜红汁液溅在能臣氐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却只是简单拭去眼角的血渍,便转身拎起屈正安的首级,走出了中军大帐:
“来人,备马。”
“大王,您这是......”
帐外的普富卢顿吃一惊,不自禁倒抽一口凉气,他不敢再多问,只能应道:“遵命。”
不久后,快马牵来,十余个精悍侍卫相随,与能臣氐一道,直奔汉军大营。
驾—!
夜幕下的汉军营地显得寂静,充满一丝诡秘。
中军大帐内,王昊正站在悬着羊皮地图的木架前,脑海中不停地思考接下来的战略。
如今消灭掉了乌桓先锋,固然可喜,但同样打草惊蛇,令其有了防备。
双方合计过万骑兵,至少在兵力上,已经与自己一般无二,想要将其歼灭,只怕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正当王昊苦思冥想歼敌计策时。
忽然。
帐外响起悠悠一声传报:
“报—!”
王昊扭头望去。
但见......
帘帐起,从外面转入大将许褚,欠身拱手道:“主公,代郡乌桓王能臣氐,说有要事求见。”
王昊面上浮出一抹淡笑:“一刻钟前,仲德才刚刚汇报,能臣氐部有人夤夜造访,结果现在他便主动来了。”
许褚皱了皱眉:“主公,您的意思是......”
王昊吐口气,摆手吩咐道:“让能臣氐进来吧,我倒要听听他怎么说。”
许褚颔首:“喏。”
旋即。
躬身出了大帐。
不多时,代郡乌桓王能臣氐赶来大帐,手中还拎着一个往外渗血的包裹:
“代郡能臣氐,见过王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