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县城靠着秦淮河,沿河滩涂密布,渡口众多。有的渡口是运人运货的,有的则只给渔家修船晒网。
孙长庆生于此,长于此,对县城内外的环境极为熟悉。 周青峰没经住其鼓动,跟着他跑了出来。两人不敢在城里待,到城外黄埠村,寻了个渡口边的小酒店。 “城里的酒楼茶肆都要缴税,更要打点各路毛神,售卖的东西好坏不说,价钱就高不少。 这城外小店虽偏,却能少交税银,少些麻烦,没那些乌烟瘴气的肮脏事。 此类店家专做回头客生意,于食材手艺上不比城里大店差,价钱却便宜大半。” 黄埠渡口的小店甚是简陋,前棚后屋,就一张桌。卖酒的是个老翁,竹子做的酒提,伸进酒坛里舀酒。 酒坛边烧了个小炉,架了把铜壶温酒。火一烧,酒香四溢,来客未饮先醉三分。 河边鱼虾多,现捞现宰,葱姜就在田地里摘,抓一把,洗洗就下锅。热油爆炒,鲜香扑鼻。 几只鸡鸭围着灶台转,啄食丢出来的鱼鳃鱼肚,剩饭剩菜。 若有食客要吃,便是鸡鸭们倒霉,抓来一刀放血,丢进热水里褪毛,快刀切了,或炖或炒,两三刻钟就能上桌。 店小客少,饭菜却佳。有江风渔歌相伴,三两好友坐下对饮,倒也潇洒自在。 孙长庆与老翁颇为熟稔,来了就打招呼道:“阿叔,来一壶黄酒,一只鸡,新鲜的鱼虾尽管上。” 老翁神情一怔,满脸嫌弃,不忿道:“你这混球来我这做甚?上次的酒钱还没付呢。” “付的,付的,这次有钱了。”孙长庆嬉皮笑脸,对跟来的周青峰道: “这是我本家阿叔,看着我长大的。别看他年纪大了,酿酒做菜的本事是真不赖。” 老翁看周青峰年纪小,劝道:“娃娃,莫跟这混球一起玩。跟他久了只会学坏,回家要挨爹娘责骂的。” 孙长庆忙道:“阿叔,这是我姐夫的堂弟,也是周家人。” 一听是‘周家人’,老翁脸色就垮了下来,看周青峰的表情带几分厌恶,也不再劝,还‘哼’一声。 周青峰莫名其妙,问了句:“我堂兄名声很差么?” 呃......孙长庆讪笑道:“都说民不与官斗。当捕头的自然会凶狠些,百姓怕了,名声也差一些。 青峰,掏钱呀。 我不领路,你可吃不到我阿叔的手艺。你有钱,顺带把我之前的欠账也付了吧。” 周青峰掏了一贯大元纸钞,孙长庆喜滋滋的捧着给老翁,挤眉弄眼的说道:“阿叔,你看。我就说有钱吧。” 老翁想说太多了,可再看周青峰的脸,想起什么恶事,毫不客气的抓了钱。 “有钱又如何?还不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坐着吧。想喝酒自己动手,饭菜要等会。” “不急,不急,阿叔忙。我自己打酒。”孙长庆熟稔的进屋找了坛新酒,拍开泥封,伸酒提子舀酒出来。 农家黄酒,看着混浊,实则醇厚,自有一股糯米香气,喝多了易醉,但不上头。 孙长庆今天不赌了,只为解解酒馋。他来不及温酒,就用酒提子当杯,先喝三盅,喜笑颜开。 老翁独自一人走到渡口边,周青峰还以为他去弄河鲜。谁知一会功夫,对方用一张破席,拖了具女尸上岸。 别说周青峰,孙长庆都愣住。后者几步走到女尸前,问道:“阿叔,这是咋了?” 女尸湿答答的,面色惨白,颈部有明显勒痕。 老翁不言语,将女尸拖到小店后。周青峰跟过去看,发现后头空地已经躺着三具女尸。 全都是被勒死的。 孙长庆看到其中一具女尸的面容,惊叫了几声,“阿叔,这到底咋回事?” 周青峰也觉着事态不对,语气严厉几分,问老翁道:“爷爷,这些女尸哪来的?” 老翁阴着脸,指了指河上游,“从中午开始,河道前头就飘来女尸。大多顺河而下,飘走了。 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女娃,也不知是谁造得孽,将她们活活勒死,直接抛尸。看她们模样,死了也没多久。 这几具在附近河湾搁浅。我可怜她们,将尸体捞上来。 若有家人沿河寻来,也好送去安葬。若没有......就只能把她们送往漏泽园,好歹挖坑埋了,免得曝尸荒野。” 老翁叹了又叹,极为惋惜,又去了河边。 孙长庆望着其中一具尸体,大汗淋漓,刚刚喝的酒像水一般榨了出来,湿透衣裳。 他身形摇晃,失魂落魄的耷拉脑袋,晃晃悠悠的回到酒店桌前,没了喝酒的兴致。 周青峰好奇怪,“孙哥,你认识那具女尸?” 孙长庆眼神空洞,好一会才点点头,低着脑袋叹道:“你是不是觉着孙哥我像个无赖混球?” “这还用说吗?你就是。” “虽说哥哥我混账半辈子,可从来没干过啥伤天害理的事,也曾想当个英雄,只是没那个能力而已。 那些女子,我都认识,是醉香楼杏花阁里风尘卖笑的。其中有个年轻的,跟哥哥我还有段故事。” 周青峰惊讶道:“你嫖娼嫖出感情了?” 孙长庆却捶桌子暴怒,“你小看我没关系,别羞辱他人。什么娼不娼的,那都是些可怜女子,被逼无奈才出来卖笑求活。 半个多月前,我在醉香楼赌场赢了些钱,护院不想我拿钱走,说酒楼后院的杏花阁来了新货,让我去玩。 有个姑娘才十六七,是被酸秀才花言巧语从镇江骗来的。她哭诉自己瞎了眼,不顾父兄劝阻,被豺狼推进火坑。 她告诉我姓名,求我给镇江府金坛县牛首街的父兄送信。 她发誓今后再也不出家门,老老实实听话,只求逃离火坑,苟活性命,再也不跟外人交往。 我当时没答应她,出了她房门,对护院说她不接客,看着她被吊起来打。” 孙长庆说到这便发呆,陷入深深回忆。周青峰讶然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把这事跟我姐说了。我姐让我别管,否则让九宫道的人知道,一定会要我的命,我姐夫都没法护着。 可我脑袋晕晕了三天,忘不掉那姑娘哭求的模样,最后还是决定给那姑娘的父兄送信。 这事风险极大,不能让别人办。 我自己坐船去了趟镇江,到金坛县牛首街,找街坊确认姑娘父兄确有其人,半夜里偷偷朝她家丢了一封书信。 知道吗?我干完这事后特高兴,觉着自己特厉害,特侠义。我走路都带风,天天盼着她父兄来救。 我没想过宣扬此事,不指望有人记得我的好。 我只头一回觉着自己是个男人,是个爷们。咱也不是只会祸害人。可等啊等......她父兄没来,却让我看到她的尸首。” 孙长庆说完,低头捶桌,号啕大哭,“我平生难得做一回好事,还冒了大风险,咱就没成呢?” 就连老翁听了,也难得夸一句,“你小子居然还算个人。” 周青峰听完极其震撼,方知眼前这泼皮混混难得逞了回英雄,居然偷偷摸摸给落入火坑的姑娘家送信。 要知道,这事若是败露,他必死无疑。 他更知道,那位姑娘应该就是昨晚冤死老者的闺女。其父兄来了却没能救到人,反而赔上自己性命。 一股无名业火在其胸膛汹涌而起,不可收拾。他怒然问道:“为什么这些女子被勒死后丢进河里?” 孙长庆苦笑,“我中午就得知消息,林长栋林掌柜这次惹到不该惹的人。 九宫道的人也算能屈能伸,一看苗头不对,打算由明转暗,躲起来避避风头。 醉香楼不做生意,伙计护院都被遣散了,可那些被拐来买来抢来的女子怎么办? 我原本以为林掌柜会把她们送去别处,没想到是勒死抛尸。那帮家伙果然是够狠,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孙长庆又拍桌骂道:“该死,或许不是林掌柜的主意,是酸秀才那个缺德冒烟的家伙办的事。 昨晚的好汉弄死了王五,怎么就没弄死酸秀才?那混蛋作恶多端,比王五坏百倍。” 周青峰满肚子气,瞟了眼孙长庆,“或许是昨晚的好汉不知道酸秀才姓甚名谁,长啥模样,家住哪里。 若是他知道,肯定要找上门去,将其杀了。” 孙长庆一点头,“这倒是,酸秀才这人阴损的很,又擅长改头换面。 平常熟悉的人都找不到他。更别提他现在受了惊吓,肯定躲起来了。 唉......我现在倒想给那位好汉通风报信,让他把酸秀才弄死,否则愤懑难解。” 周青峰又有点小小惊讶,“难道你晓得酸秀才在哪里?” 孙长庆倒是得意起来,“我这人没啥本事,就是消息灵通。 姐夫偷偷养姨娘都能被我知道,酸秀才的隐蔽处,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找他容易,杀他太难,太难啊。” 周青峰急了,“别卖关子,快说。” 与此同时,江宁县衙二堂内,几位县级大人物聚在一起。 为首的是个鞑子,光头剃发,只留边角,名叫‘塔失帖木儿’,官职是‘达鲁花赤’,蒙语,意为‘镇守者’。 鞑子左右是县令、县尉、主簿等人。 林长栋跪在下首,哭诉自己‘安善良民,突遭横祸’,好好经营一家酒楼,却被人无端欺凌,以至死伤众多,求县老爷做主。 塔失帖木儿听得不耐烦。 如今的鞑子不比几十年前的威势,跟入关后的满清八旗一个德行,腐化的极为迅速。 只是满清鞑子发现情况不对,立刻组建汉人绿营来维护自己的统治,成功续命近三百年。 可蒙元鞑子却没想过要改革,鞑子官员也从来不管事,具体政务全交给色目人和汉人走狗。 江宁县令就是个色目人,蓝帽回回,汉名艾德礼。听得林长栋哭诉,他朝县尉赵庭举问道:“确有此事?” 赵庭举点头道:“这两日来确有凶犯胆大包天,连杀我县十多人。连兵马司的哈刺百户也遭了毒手。 此贼为祸甚烈,又极为狡诈。县里正在严查,定要将此贼找出来严惩,以安百姓。” 死了鞑子,这事就没法善了。于是巡检司和县衙刑房的捕头都被叫了上来,周继嗣也位列其中。 艾德礼下令,这案子就由县里督办了,三日一比,抓不到凶犯,就拿捕头们出气,要打板子。 江宁是大县,可县里公职人员少的可怜。 巡检司人多,也就百八十号。管牢狱审判的刑房更别提了,包括刑房典史在内也才二十几人。 想靠这点人在全县十几万人口中抓不明来历的罪犯,简直是开玩笑。 刑房赵捕头领命出来,就拉着周继嗣的肩膀,低声问道:“老弟,这可咋办啊? 论捞钱,为兄还懂一点。论办案,为兄不会啊。只有老弟你才懂这些。咱兄弟几个的屁股开不开花,就看你了。” 周继嗣为了当上巡检司的捕头,这些年狠狠办了几个案子,抓了不少没跟脚的流寇飞贼,一时表现优秀,风头无两,被视作‘能吏’。 现在七八个捕头围过来,全都指望他。 就连林长栋本人也挤过来,很是卑微的点头哈腰,求周捕头‘秉公办事’,全然没有之前要拿他出气的嚣张。 周继嗣一张死人脸,很公式化的应承下来,让林长栋且安心,回去等消息就好。 面对衙门的同僚,他就得换个态度,尤其对县尉大人的侄子,刑房的赵捕头格外客气。 “这案子不好办,凶犯不但够狠,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得想法找个替死鬼先顶顶。” “周老弟办事,我放心。你说找谁就找谁。” “那不行,事情还得几位同僚商量着办。我一个人可担不起。” 周继嗣不说要找谁当替死鬼,赵捕头等人却一个劲表示都听他的,谁都不想担责。 等散伙,赵捕头又见了林长栋,直言道:“不妙啊,周老弟想把案子办成九宫道内讧,顺带把你给做了。” 林长栋狠狠咬牙,“怪我孟浪,得罪了周捕头。王五一死,醉香楼的护院失去管束,肯定把些丑话传出去了。” 一扭头,赵捕头又私下见周继嗣,“老弟,你咋私下得罪了九宫道。他们跟我说,是你背地里在搞鬼,不死不休哦。” 周继嗣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狂骂:“你们这帮王八蛋,就是见不到老子好,都想挖坑把老子给埋了。” 这会,周青峰和孙长庆从城外小店回来,两人心情都不太好。孙长庆更是闷酒喝得有点多。 两人聊着聊着,就谈到把他们私下安置的周继嗣身上。 “你哥那人啊,谨慎,勤快,办事麻利,显得面面俱到。可你知道么,他挺遭人恨的。” “为啥?面面俱到,不挺好么。” 孙长庆哈哈一笑,“老弟,你这就不懂了。你觉着像我这样的人会遭人恨么?” 周青峰扭头认真看几眼。 这混混没个整形,泼皮无赖的模样。可他烂的像一坨屎,有谁去踩他几脚?顶多捏鼻子绕着走。 “你哥太抢眼了,自负,好胜,偏偏能忍,够狠,别人看他总要提防几分。 信不信,这次醉香楼的案子没人敢接,肯定压你哥身上。 他呀,明知自己惹上无妄之灾,偏偏还会费劲心机去抓真凶,就为了证明自己能行,死活不肯低头。” 孙长庆拎着个酒瓶朝嘴里灌了半口,打个酒嗝,叹道:“出头的椽子先烂啊。 就因为这,城里想看你哥倒霉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好些人跟他称兄道弟的,私下却盼着他出错,甚至想他死。越是如此,你哥越是小心,越是暗藏锋芒,越是引人忌惮。 这事闹得无解了。” 走到芝麻巷口,孙长庆挥挥手,“好啦,你回去吧。等等......给我点钱,男人没钱太难受了。 喂......喂.......臭小子,什么眼神?别这么小气。你现在跟你哥一样讨人厌了。” 周青峰不给钱,甩了个脸色,自顾自的回李姨娘家,推开门,只觉眼前一花,骤然间拳风袭来,直扑面门。 仓促中,他不假思索的迅疾后退。可拳风如附骨之疽紧随而至,依旧打他面门。 硕大的拳头占据视野,甚至看不清来袭者是谁。 周青峰再闪,一招‘探马手’斜撤半步,用双拳控制对方手臂和肘节,意图反击。 可臂膀撞击,周青峰的胳膊像撞上了铁,骨肉剧痛。这意味着他的力量和肌肉远不如对方,硬拼毫无胜算。 下一秒,对方依旧是一拳打来,还是直击面门,拳风中蕴藏的力量不但没减弱,反而更强了几分。 周青峰毫不怀疑,自己脑门若是挨一拳,不仅仅是两眼发黑,只怕当场颅骨破裂而死。 若不想死,他必须变身,以钢筋铁骨,天生神力的成年形态应对。 “行啦,行啦,兄弟俩过招,有必要这么狠吗?不就是出去玩了,非要打死他不成么。” 李姨娘从门口笑盈盈出来劝架。 说好没事不来的周继嗣偏偏出现了,冷冰冰的盯着刚刚回家的周青峰,面无表情。 周青峰口口声声答应不出门,却被逮了个正着,一时尴尬的没话讲。 李姨娘继续来劝,“好啦,好啦,进来吧。十来岁的小子,你把他关家里,他哪里受得了? 我出门时就在猜他几时要溜出去,特意让梅儿盯着呢。他能练足一个时辰的拳才走,已经算心性坚定。 要怪也怪孙长庆那个混球,孩子跟他在一起,自然会学坏。以后让这小子跟我得嘞,我怪喜欢的。” 周继嗣盯着周青峰双眼,低喝道:“你可知,为兄我今天被多少人算计?背负多少重担?又有多少人想要我死?” 周青峰眨巴眼,“因为有人觉着你心高气傲,想看你输?” “输?”周继嗣听不得这个词,怒道:“老子天生不会输,我一定要赢,还要赢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