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斯病愈了。
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饥饿，犹如恶鬼一般，手执皮鞭，在他的胃里狠狠地抽打。
柜子里的旺旺雪饼只剩下最后一块，老坛酸菜方便面纸箱内更是空空如也。
窗外，夜幕悄然降临，可室友霍顿还没有回来。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上聊天软件，给霍顿发了一条消息询问情况。
很快，便收到了霍顿的回复：
【阿瑞斯，老杨临时安排了一点事情，暂时回不来了，晚饭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没了霍顿这个外卖员，想要填饱肚子，马尔斯就必须得亲自出去觅食了。
这原本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可对马尔斯来说，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自从失去硅胶假肢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勇气走出学生宿舍。
硅胶假肢，就是他的自尊心，就是他的遮羞布；没有了硅胶假肢，他感觉自己如同赤身裸体一般。
他害怕走出宿舍，害怕见到老师，害怕遇到同学，害怕每一句好奇的问候和每一道异样的目光。
这是心病，病根就在他的右臂残肢上，没有药方，也难以治愈。
同寝共室了这么久，霍顿自然是了解马尔斯的想法，他又发过来一条消息，打气道：
【阿瑞斯，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的！】
“我真的可以吗？”马尔斯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
走出宿舍并不算什么难事，真正困难的是，如何坦然地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他头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站在一面破碎的镜子前，将一块黑色的口罩捂到嘴巴上，只从缝隙里露出那双黑色的眼睛。
这样包裹得严严实实，应该不会有人认得出来吧？
宿舍的房门缓缓打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走了出去。
黑夜，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没有人打扰，也不会打扰别人，挺好。
沿着大学路走了约莫半个小时，他走进一家川菜馆，发现杨教授和科研小组的成员正在里面聚餐。
他赶紧退了出来，又走了半个多小时，一直走到热闹街市的尽头，才停下脚步。
这里距离学校已经足够远了，街道上行人稀少，不用担心会遇到熟人。
街道两边的许多店铺都已经打烊，只有一家通宵面馆还在开门营业。
面馆内生意冷清，只有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坐在长条凳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节目。
“老板，来碗牛肉面。”马尔斯说。
胖老板穿着白色的厨师服，笑呵呵地回过头来，问道：
“香辣、酸辣、还是麻辣？”
“不辣。”
胖老板眼神中满是诧异，“清汤面没味儿，可以来点微辣。”
马尔斯没有坚持，“好吧，那就微微辣。”
他坐在中间一排的长条凳上，一边观看着电视机里的节目，一边等待着他的微微辣牛肉面。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档脱口秀节目，主持人是近年来红透半边天的喜剧演员向天问。
向天问在娱乐圈里混迹多年，一直遇不到慧眼识才的伯乐，尽管参演过多部电影，也与不少明星大腕有过合作，可始终是不温不火，处在十八线的边缘。
他的出名，完全是缘于一场意外。
那一天，是豪门贵妇老希尔和她的小丈夫布鲁斯的结婚纪念日。
为了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老希尔特意举办了一场豪华的宴会。
同时，邀请了许多明星大腕前来助阵，烘托现场的喜庆气氛。
由于一位扮演小丑的演员在拍戏时摔断了腿，而他又不想让这次机会白白地浪费掉，便让好朋友向天问前来顶替自己。
向天问化着小丑妆登上舞台，按照计划，他要表演一段搞笑的滑稽戏。
由于脚上的小丑鞋太过夸张，走起路来既笨拙又吃力，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恰巧撞上了舞台中央的九层香槟塔。
顷刻间，一百六十五个高脚玻璃杯倒塌下来，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宴会现场死一般的安静，所有人都看傻眼了。
今天可是老希尔和布鲁斯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瓷婚，本就是易碎的。
摆放香槟金字塔，是为了祈愿婚姻的稳固，还特意垒了九层，寓意长长久久。
如今，全都被向天问给搞砸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绝对堪称一场灾难级的演出事故。
向天问本人也吓得不轻，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突然，他灵机一动，朝着这对老妻少夫跪拜起来，同时，嘴里大声呼喊道：
“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此状况，现场所有的宾客也跟着一起山呼起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东方人的语境里，只有九五至尊才配享有“万岁”的敬称，老希尔和布鲁斯夫妇自然非常受用。
趁此机会，向天问索性放开了手脚，彻底释放自己的喜剧天赋，在舞台上一个接一个地讲起了冷笑话。
乐得主人家前仰后合，同时，也赢得了一众宾客的热烈掌声。
也许是受了这次事件的启发，一个礼拜后，老希尔正式对外宣布，他的小丈夫准备竞选下一届总统。
更加神奇的是，最后，布鲁斯先生真的如愿以偿，成功当选，成为了位高权重的九五至尊，再也不愁配不上“万岁”的称呼了。
从此以后，向天问就变成了不可或缺的吉祥物，频频受邀于权贵之家，在各种豪门盛宴之间穿梭往来，名声也越来越大。
趁着这一波热度，他的事业也是突飞猛进，迅速从十八线边缘跻身到一线行列，获得了无数的荣誉，更被布鲁斯总统称赞为：华人之光。
马尔斯却并不认同这个称号，他觉得，向天问就是个跳梁小丑，除了哗众取宠之外，一无是处。
他不喜欢向天问的脱口秀节目，觉得十分低俗，正想让面馆老板换台，却看到电视机里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没错，正是他的富二代情敌：卡卡·威廉姆斯。
威廉姆斯翘着二郎腿，坐在观众席上，旁边还坐着一位身着红色礼服的年轻女子。
马尔斯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紧盯着电视屏幕，希望看到红衣女子的特写镜头，以验证他心中的猜测。
摄像机慢慢转动，镜头拉近，给了威廉姆斯和红衣女子一个大大的特写。
不巧的是，面馆老板突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乱入，遮挡住了马尔斯的视线。
“你的牛肉面，微微辣。”
真是扫兴，马尔斯摘下帽子和口罩，气呼呼地抓起筷子，将面条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过了一会儿，电视屏幕上再次呈现出红衣女子的特写镜头：
双瞳剪水，笑靥如花，正是马尔斯心中的女神——丽丽·海瑟薇。
马尔斯一下子就愣住了，对着前排的胖老板问道：
“老板，这是什么节目？”
“年轻人，华人之光向天问，你不认识吗？”
“向天问，我认识……我想问，这舞台下面，都是些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胖老板说，“有钱人呗，什么明星大腕，富商巨贾，政治精英……这么跟你说吧，凡是麦粒尖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来啦。”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老威廉姆斯过七十大寿，能不热闹吗？”
“老威廉姆斯是谁？”
“就是小威廉姆斯他爹。”
正在这时，电视上出现了卡卡·威廉姆斯的镜头，胖老板连忙指认道：
“这就是小威廉姆斯，老威廉姆斯的宝贝儿子，独苗苗。”
马尔斯瞬间没了胃口，碗里还剩下一半的面条，便放下筷子，结账走人。
看着碗里的剩面，胖老板皱起了眉头，他拾起马尔斯用过的筷子，夹了几根面条放进嘴里品尝起来。
“年轻人，味道怎么样？给点儿意见。”
“……”马尔斯尴尬地说，“醋，放得有点儿多了。”
“年轻人，我没有放醋呀？”胖老板不解道。
面条里放没放醋，马尔斯并不清楚，不过，他的心里头的确是酸溜溜的。
他没有与胖老板争辩，而是赶紧逃离了面馆。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他看到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白酒，便想买一瓶来中和掉胃里的酸味。
在收银台旁边，他再次看到了华人之光向天问的无聊节目，甚是郁闷。
他不想听到节目里的刺耳笑声，付款之后，连找赎的零钱都没要，就急匆匆地跑出了便利店。
一个是心中的女神，一个是眼前的情敌，两个人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这是马尔斯无法容忍的。
更加无奈的是，此时此刻，这一切正在发生，而他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不用别人来嘲笑他，他自己就想笑话自己。
他走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举起白酒瓶“咕噜噜”喝了一气，只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肚子里也烧得慌。
酒精，是一剂麻药。
为了让大脑时刻保持清醒状态，从前，他是滴酒不沾的。
如今，他喝酒，并不是想要麻痹自己，只是希望冲破人生中的条条框框，干一些从前不曾干过的事情。
然而，酒精并没有让他感到好受一点，恰恰相反，他的胃里发胀，只想呕吐。
结果，干呕了一阵，却没有吐出来，只觉得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一屁股跌坐到路边。
这时，一个身影穿过街道，踩着颠簸的脚步向他走来。
此人手里同样拎着一个酒瓶，看样子也是个醉鬼，跟马尔斯一样。
醉鬼走近，借着微弱的灯光，马尔斯认出了此人，正是传说中的喜剧演员——华人之光向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