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博士一脸欣赏地看着马尔斯,不吝称赞道:
“不错,长短正合适,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这些违心的话,马尔斯才不想理会,他默默地脱下绑在手臂上的塑料假肢,重新放回到那个黑色盒子里。
杜博士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怎么,你不喜欢?”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为了敷衍向天问,就拿出这么一截劣质塑料假肢来糊弄人,马尔斯当然不会喜欢。
坦白说,这条塑料假肢,甚至都不如原来那条硅胶假肢,他不悦道:
“我想要的是一条真正的手臂,跟正常人一样。”
杜博士不应该为此感到惊讶,来到断肢再植研究中心的病人,都是怀着这样的期盼,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么说,你是想尝尝手术刀的滋味儿?”
“对我来说,别人的异样目光才是最锋利的刀子。”
“刀子不在别人的眼睛里,在你的心里。”
马尔斯心头一颤,他讨厌这些大道理,因为,这些大道理说得都对。
可是,他无法忽略别人的目光,更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也可以说,他的内心还不够强大,但这就是他最为真实的感受。
他忘不了那次樱花树下的约会,丽丽惊恐的眼神,痛苦的表情,还有那指缝间渗出的晶莹泪水……
他忘不了小威廉姆斯的羞辱,卑鄙的手段,可恶的嘴脸,还有傍晚时分摩罗河水那苦涩的味道……
这一切,都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刻进了他的生命里,他想要假装毫不在乎,可是,他做不到。
“随便吧,那就请你帮我取出心中的刀子。”
“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就像同情我自己一样,但是,我帮不了你。”
杜博士再一次拒绝了,就跟从前一样。
只是,这一次,杜博士的态度稍有不同,至少,表达了一番同情之心。
然而,这样的同情,对马尔斯来说毫无价值,只会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失败的可怜虫。
他几乎都快要绝望了,情绪异常激动,以一种近乎乞求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就帮不了?你已经帮助过这么多人,就不能再多一个吗?”
“年轻人,我很想帮你,可是我帮不了。”杜博士说,“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要是你还不明白的话,我可以再讲一次。”
杜博士会说些什么,马尔斯大概也能猜到,无非就是强调“异体移植”手术有难度,还没有找到配对成功的手臂,或者,再扯一些什么誓言之类的。
他什么都不想再听,他只知道,异体移植,已经有一个成功的先例,为什么就不能有第二个?
“为什么朱子墨……”
“别跟我提那个混球!”
杜博士脸色大变,仿佛穷画匠朱子墨已经变成了魔鬼的代号,是绝对不能提及的。
卡尔医生发现情况不妙,赶紧上来解围,他告诉马尔斯:
“你的情况不一样,必须等到配对成功之后,才能够进行手术。”
马尔斯急了,“还要等多久?”
“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运气好的话,三五天就可能配对成功;运气不好的话,也可能等上三五个月;甚至是,等上三五年也不奇怪。”
似乎嫌卡尔医生说的时间还不够长,杜博士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
“也可能等上一辈子。”
这不是危言耸听,从理论上讲,等上两辈子都有可能。
不是马尔斯没有耐心,实在是情况紧急,眼看着丽丽就要跟小威廉姆斯订婚,已经不允许他再继续等下去了。
“我不要什么配对成功,随便找一只手来,帮我接上就行。”
卡尔医生扶了一下眼镜,不敢应承,扭头看向杜博士。
听到这个幼稚的想法,杜博士只觉得荒谬又可笑,他对马尔斯说:
“年轻人,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医学是严谨的事情,不是捏泥娃娃,都按照你说的这样乱来,就不是失去一只手的问题了,搞不好,还得搭上你的小命。”
“我不怕!”
“你不珍惜你的小命,我还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那你就找间密室,偷偷帮我医治,只要不让别人知道,不就行了?”
听到这话,杜博士的弹簧减震腿抖动了一下,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用警觉的目光盯着马尔斯,压低声音质问:
“什么密室?”
糟糕,怎么说漏了嘴,只怪马尔斯太想得到一条手臂了,几乎丧失了理智。
为了不让杜博士起疑心,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选择忽略过去,极其自然地转换到另一个话题,自顾自地说道:
“只要能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正常人,什么样的痛苦我都可以忍受。”
看着马尔斯坚决的态度,杜博士也有所触动,慢慢地放下了戒心,没再继续追问密室的事情,只当是马尔斯的无心之言。
杜博士一瘸一拐地踱到窗前,俯瞰着下面的汽车报废场,意味深长地说:
“马尔斯,你是一个执着的人……执着,并不一定就是好事,有的时候,妥协,更加能够解决问题。”
妥协,不就意味着认命吗?
马尔斯才不想认命,命运给他的,不够完整,不是他想要的。
成为一个正常人,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用向任何人求助,也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歧视。
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这个能够左右他命运的人,却让他选择妥协,这真是天大的玩笑。
“博士,只要能够接上我的手,你让我在任何方面妥协都可以。”
“你还是没有搞明白,如果事事都能够尽如人意,字典里就不会存在‘妥协’这个词了。”
问题已经陷入了死循环,再继续争执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
马尔斯说服不了杜博士,也说服不了自己,他就是一个矛盾体,眼神中满含怨愤。
“生活,就是这么不完美,每个人都要学着接受。”杜博士试着开导道。
“说得轻巧,你又不是残……疾……”马尔斯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他猛然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杜博士,也是一个缺脚断手的残疾人。
人生第一次,马尔斯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别人,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悲戚中夹杂着阵阵酸楚,钦佩中混合着点点慰藉,这种感觉,好像就是——同情。
杜博士的情况跟马尔斯一样,甚至可以说更加糟糕,然而,他的心境却全然不同。
他并没有因为马尔斯的冒犯言语感到生气,而是心态平和地说道:
“破碎的瓷器,有时能够无缝粘合,有时就难免会少上一块,如果我们不能够完美地复原,也许,可以找到完美的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