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又是男丁。
事实上，这名叫小丫的女子上半辈子所经历的事情，沈棠宁也已经都折腾了一溜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真实人生是沈棠宁和虞景闲的结合体。
自然，其结果远比他们两个现如今要惨淡地多。
想到这儿，沈棠宁不由得轻叹一声。
她毕竟是亲历过作为一名女子在家里有多不受待见，故而也多少的能够领会这人不可抑制的愤怒。
虽说她至今为止依旧觉得这小丫的疯狂行径为常人所不容，可倘若易地而处，她大抵也未必能做的比这人还好。
沈棠宁还记得，自己初见到小丫的因果线时，其源头便是降生的那一刻。
小丫父母大抵也曾对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报以厚望，临产的时候，屋内是气若游丝一般的哭喊声，而屋外人同样是来回往复不得安生。
沈棠宁甚至还恍惚听到了几声抽泣声，她虽并不曾看得真切，但事后回想起来，大抵是因着事发突然，做爹娘的一时间根本就顾不上安置好另外四个丫头，便等不及想要迎接儿子出生。
而那几位被暂且忽视的姐姐们，哪怕已经看过许多次这样的场景，可到底是没办法硬下心肠。
哪怕是活了两辈子的沈棠宁，大抵也根本就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场景。
她们惊慌无措，更兼无人理会，慌乱之间便也只好以哭来发泄，可这突兀的声响一起，自是无端让人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女人生子，好比只身独闯鬼门关，哪怕是此前已经生过几个，说是积攒了些许经验，可事到临头任谁都没可能有十足的把握，说到底每一次都是以死换生，从无有半点不同。
然而，每一次以性命相博换来的新生，却俨然有着截然不同的待遇。
沈棠宁记得，小丫出生的时候，喊声震天。
倏然听着这些响动时，侯在外头许久的丈夫不由得喜不自胜，“生了，这回一定是个儿子！”
就在他言之凿凿地和身侧众人说话时，屋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才耗费了大半条命的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问，“是小子吗？”
骤然听着这话，正在收拾襁褓的稳婆却是不由得动作一顿，她隔了好半晌都没有应声，可就是这冷不丁的沉默，即刻就将这屋子的气氛降至冰点。
不是儿子。
依旧不是。
那一刹那间，沈棠宁分明瞧见床上的人不由得面露遗憾，哪怕是身边众人已经忙不迭将这新生的婴孩收拾停当，往她眼前递，她竟然也不肯多看一眼。
只因，那不是心心念念的儿子。
及至这一消息传到了屋外，前一刻的振奋和欣喜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忿和怒骂。
原因无他。
只因不是儿子。
这便是小丫的人声起始。
虽说她或许也曾被垂青过那么一瞬，可所有的希冀和盼望在她呱呱坠地的那一刹那，便彻底成了空。
自那之后，小丫便再没有被父母正眼瞧过。
又三月，小丫她娘肚子里多了一个小家伙，她从此被迫断了母乳。
而这一回，她爹娘依旧笃定地相信，肚子里那个照例是个儿子。
为此，小丫成了牺牲品。
她尚在襁褓便被丢给了几个姐姐照应，一应吃喝全由那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折腾，偶有看不过去的时候，她们的娘亲也会不无怨念地搭把手，可面上总也是藏不住的鄙夷意。
“你们这几个丫头怎么笨手笨脚的？就这副模样，往后要怎么嫁出去？”
几个丫头的还不过灶台高，她却已经在盘算往后的事。沈棠宁不知道彼时的小丫对这一幕是否存有印象，可单是她瞧着，却还是不由得惊出了一声冷汗。
哪怕明知道重男轻女这档子事早已被刻进了众人的骨髓里，到底不可能轻易变化。
可当所有的嫌恶和不满全然出自同为女性的为人母者口中，这一切总也在不自觉间有了些不同往常的印记。
沈棠宁想起，后世众人总也会时不常宣导些女孩帮助女孩的事儿，有时候女孩们或许势单力薄，可但凡她们能够勇敢地跨出一步，便能让另外一个不得已陷在困境里的女孩，看到一丝希望。
它可能是微弱的，渺小的，但一定会在某一个瞬间，让人突然又一次充满勇气。
曾经，初入九厄当铺的时候，沈棠宁便也不遗余力地希望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
凭着她如今的能耐，自然不可能挽救众生，可只要有哪怕一个女子因此得救，便是好的。
小丫大抵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罢，沈棠宁突然想到。
但下一瞬，她又不由得轻叹一声。
不为旁的，实在是因为那人走上的，是一条和自己截然不同的路。
那条路在小丫看来，或许直截了当，犹如釜底抽薪，可事实上却根本适得其反。
非但不可能真正帮助到人，还有可能因着失了分寸，而让整件事情再一次被推到那无可往复的悲凉境地。
就像是现在。
小丫恨着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男人，她挖空了心思恨不能亲手处置掉每一个人。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沈棠宁心底里不自觉生出了几分悲凉意，她说不清小丫如此行径究竟是对事错。那样一个从不曾被人珍视过的女子，为了能好好活下去，本就该拼命豁出一切，那是她最后的倚仗了。
若是连她自己都轻易放弃了，试问这世间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沈棠宁想不到了。
但小丫终究还是个有着顽强性命的丫头，哪怕是被几个姐姐轮流灌米汤过活，她到底也还是有惊无险地长大了。
三岁那年，小丫已经成了另外三个小萝卜头的姐姐。
其中两个是妹妹，唯有最小的那个，到底是如了爹娘的心愿，是个儿子。
可对于这个年岁最小的弟弟，哪怕爹娘再三叮嘱，要几个姐姐仔细照应着，小丫和她的姐姐们从来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因为，她们一点都不喜欢他。
甚至有些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