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生今年四十五岁,穿越来这个世界,已经三十多年了,如今江生却快要死了!
他坐在海边的大石上,身材壮硕,面容坚毅,须发皆白,身子弓偻下来,仿佛伏身的猛虎,顷刻间便要择人而噬。
完全看不出半点虚弱模样,但他自己知道,他不行了。
这些年征战下来,身上暗伤无数,每到夜间浑身疼痛难忍,如今只是强撑着而已!
哗啦~哗啦~
惊涛拍岸,溅起浪花朵朵,海面一望无际,碧空如洗,云卷云舒。
他忽的想起,刚刚穿越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天朗气清。
不过那时候却是在海上,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死了,正准备丢入海中,结果他来了,便活了。
有人说他是海神复生,有人说他是妖魔夺舍。
后来船队找到了陆地,大家都说他是神明转世。
那年他刚刚穿越,只知道这是一个蛮荒无比的世界。
周围族人,却有种熟悉的文明感,他们有文字,有文化,会祭祀,后来才知道,自己这批人为殷商后裔莱国人,立国于胶东半岛。
此时齐国大举扩张,父亲率领莱国船队,自海上偷袭齐地,谁知一股妖风起,将船队吹入深海,自此漂泊数月,靠岸后便不知,这里究竟是何方了!
此后数年,船队修缮完毕。
族人们准备再次乘船离开,要去协助莱国,江生的历史不好,但也知道,胶东半岛,齐鲁之地终究将被齐国吞并,而父亲所率船队不过一百余人,无异于飞蛾扑火,但无论江生如何劝诫,父亲却依旧坚持己见。
或许父亲的离开,不是因为想复国,而是怀念那个物产丰富的中原,受不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确实啊!
这个地方,简直如同地狱,每年夏季,大风一起,树木拔地而起,海水倒灌,如墙如幕。
蛇鼠如海,遍地丛生,蚊虫如云,四处飘散,虎豹豺狼,日夜回荡。
可耕之地,又寥寥无几,只得山间斜坡开垦,本就收获盛微,却常有山间大水,病死者,饿死者不计其数。
父亲的样貌,在江生的记忆中已经无比模糊了。
但他谈及起中原时,那兴奋与激动的声音,却常常在江生耳边回荡!
中原那地方,土地平旷,阡陌交通,无风无浪,国人手持利刃,虎豹不敢来,野人不敢近,豆子往地上一洒,不用照顾,一夜起来,都能长出嫩芽。
那里无蚊虫之扰,无忽暴毙之人,简直人间仙境。
或许是那梦中的中原之地,太过美好。
在此地呆的越久,便越怀念那
“梦中的莱国”
于是回去,成为他们在这地狱里的唯一期望!
盼着啊,望着啊!
船只终于修好,族人们兴奋的跳上船,然后呼唤着他上船。
但江生却没有上船,他选择留在了这里。
要说原因嘛,或许有很多。
比如那船不稳,到处都是树藤捆绑,随手一掰,船木都在晃动,更别说海上大浪了。
又比如,明明是出海大事,却只靠着一腔热血,一个模糊的方向,连一份草图都没有。
又或者,当时还有很多族人上不了船,江生心软,不忍心他们留在这处地狱等死。
到了如今,江生才明白,他留下只有一个原因“怕死”
怕没意义的死,怕好不容易经历一次人生,回头一看,结果只是漂泊海上而亡。
所以只要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于是他留了下来!
船队开走时,江生身后站着的是一群,老弱病残,不过五十多人。
物资不过一柄断了的青铜剑,三根青铜戈,四张黑弓箭、以及一个破了洞的青铜鼎。
三十多年过去,如今他身后族人上千,遍地农田,藤甲满库,武器如林,弓矢堆积成山,礼器无数……
他还记得,船队离开时,这具身体才十五岁,他站在众人面前高喊道:
“今日,我姜生与众族人,改姜为江,立江氏,此后皆为同姓族人兄弟,再无奴隶,它姓之分,自此同生共死!”
那时大家神色戚戚,没人相信他那样一个小娃娃,能带着他们活下来。
但江生记得,当时自己,是无比兴奋的,有一种多年太子,开始主政的兴奋。
只是没想到,这里会如此艰难,父亲他们在时,有铠甲,有兵器,野人来一个死一个。
父亲他们走后,常有野人打秋风,今日来两,明日来三。
硬生生,把江生这个见血都怕的不行的现代人,逼成了杀人无数的恶魔,他都忘记了自己杀了多少野人。
他这一辈子都是在杀野人。
吃饭、睡觉、杀野人,
垦田、挖渠,杀野人,
一日日,刀耕火种,猎虎杀狼,寻草治病,建房立屋,晒盐烧陶,书写文字,记录史册。
部落一日日变好,一日日变强,存粮越来越多。
回家的希望,已经熄灭,但生存的希望却越来越盛。
甚至在那山下,建立了城池,将领地扩展到了更远山林边缘,与那山中寻狼氏部落,交手无数,压得那山中野人抬不起头来。
看似风光,但江生却太累了,连年战争,死的人太多了,那山中野人酋长,终于也打怕了。
派了他们自认为最漂亮的“公主”联姻,江生看着那皮肤黑的吓人,一张嘴臭不可闻,像个蛤蟆的女子,只能闭眼忍着。
罢了,罢了,能不打仗,怎么都行。
再多的仇恨,也需要发展,也需要积攒力量。
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他娶了很多,所谓的“公主”生了,十二个儿子,五个女儿,却夭折的只剩下六儿一女!
其中最年长的三个儿子,带着一部分奴隶,族人,在那寻狼山上,设了寨子,以攻为守。
将危机挡于国门之外,自此江下平原,再无成群结队的野人出现。
而这些年下来,族人们对他越来越敬重,他说的话,无人敢不信,无人敢质疑,私下里常常被奉为神明。
更关键的是仓储富足,城墙坚硬,无论是旱涝、还是台风,都不会出现大规模伤亡。
如今他四十五岁了,或许在过往的世界中正是壮年。
但在这个地方,他却老了,他能感受到自己生命已经很微弱了,一场大病便能要了他的命。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身后一大批人纷纷恭敬行礼,他向山上而去,如今他要做最后一件事:
“立国”
城中高台上,江生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的人群,无一人敢与其对视。
这些年的经历如幻灯片般在他脑海中闪过。
从初来乍到的迷茫与恐惧,到成为族长后的责任与担当,再到如今带领着族人建立起一片小小的天地。他见证了太多的生死离别,也经历了无数的艰难困苦。
下方的族人们激动的屏住呼吸,眼神中充满了崇敬与期待。
江生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
“吾等乃炎黄子孙,华夏血脉,殷商正统,特在此立国。
吾国以江为名,愿江之水流淌不息,护佑吾国吾民。
吾等虽历经磨难,但从未放弃。
从今往后,吾等当齐心协力,共同守护这片土地,让吾国繁荣昌盛!”
下方尽是“欢呼”声,江生再开口道:
江龙乾智慧卓绝,国人信服,封北山寨,立为储君。
江蛟逸杀伐果断,勇猛异常,封中山寨主,立为大将军。
江虬君沉着冷静,封南山寨主,立为御官,监察国中贵族。
之后又颁布了司空、司农、司库、史官、太学……等各个职位,大多为江姓,有能力者居之。
又敕封了诸多贵族,说到底,其实还是一种家族氏的管理方式,由江姓、由贵族、去统治,其余国人、奴隶!
江生将一切安顿完毕,向着那青铜鼎中,插下蒿草所做的长香。
一股青烟徐徐飘起,江生似乎看到那鼎,微微泛起光泽,再一晃眼便不见了,只能感叹一句:
“年岁已起,老眼昏花!”
……
国之初立,许多事情还需要安排清楚,爵位怎么划分、怎么参与政治,未来如何发展,军事如何改制,野人奴隶怎么培育……
太多了,太多了,江生撑着最后的力气,带着江龙乾每日忙碌。
他只希望自己死前,将整体,基调定下来。
只是坚持了一年,江生便已然病倒了!
连续卧床数日,他却忽的好了起来,他明白这是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但这一刻的清醒,让他强撑着上了朝。
他行将就木,心思再多,这一刻也歇了,他如同一个讲故事的老人,一开口便震惊四座:
“当年,我初次来到这个世界,附身在这个叫姜生的孩子身上时,他才十二岁。”
下首群臣,无不震惊万分,江龙乾忽的开口道:
“老爷子,您真是海神,复生吗?”
“闭嘴,别打断我!”
江龙乾好久都没见父亲如此严肃了,他是大儿子与江生最亲,如今一被呵斥,还有些不适应,但却马上正襟危坐起来。
江生继续开口道:
“当年,船队离开时,我就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海水广阔,海浪不绝,出海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说中原莱国是梦想乡!
呵呵!
这个时代哪有什么梦想乡,不过是从一处地狱到达另一处而已。
你们知道什么,才是梦想乡?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国吗?”
有人回答,有人迷茫,江生却没有管,继续开口道:
“我来之前,那个世界才是真正的天国。那里可以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没人会饿死,如果只是吃饭,基本家家户户每日吃的都是美酒佳肴。都能吃到鸡、鸭、鱼、肉、还有琼浆玉露,数不胜数,现在想想,我堂堂一个穿越者,死前唯一的愿望,竟然是想喝一口可乐!”
江生一把将手伸进江龙乾怀中,搜出他珍藏的蜜酒,在大儿子心疼的目光中,豪饮一口,开口道:
“就这玩意,咱们叫国宝,在我之前的世界,就是个屁!”
“这里的主食稷、糠、藿、豆、黍在那里,他妈的!
是给猪吃的,而且给猪吃的还不掺土,反而是加了油,白面!”
说罢,江生再也没了上位者的威严,忍不住哭喊骂道:
“这他妈的!是什么世界啊!我给穿越者丢大脸了!”
群臣们纷纷呆滞,又不敢劝,却听那江生继续道:
“那里,农田产出有麦、稻、比现在这些猪食好吃百倍,而且亩产成百上千斤,每家每户的房屋,比咱们宫殿还坚固,中间直接穿了钢筋,就算巨石砸来,最多破一点皮,更别说家家户户,还有车,一日行进两千里,那里人的肤色白润,口气清香!”
当即有人问道:“钢筋,是什么?”
江生一指江龙乾身侧的青铜剑说道:
“你们以为这青铜剑是神器,那钢筋一棒子,能打断一堆,铸成剑,砍这些东西,如削泥”
这一下众人,便更难以置信了。
而江生却像个孩子,不断讲着现代世界的故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好似神话故事。
“那里穿衣如棉,被盖如丝、画卷精美,有能播放画面的盒子,有美如天仙的姑娘,平均高达80的天寿。日行三万里的大鸟,只用坐在楼里,每月能领的钱,买来的粮食都够他们吃好几年。
……
良久,江生这才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来:
“而所谓的梦想乡,是一代人人奋斗出来的,只有不断的奋斗,不断的改善,用文字记录知识,用历史塑造文明,才能慢慢堆积出所谓的理想乡!
就如同,这些年开垦奋斗下来,大家从一日一餐,变为一日两餐,饿死,冻死,病死者,从十之八九,到如今寥寥无几,从几十人到上百人,上千人。
都是奋斗出来的,只要努力,未来可以变为一日三餐,乃至再无饿死者,病死者!
我们达不到,我们的儿子,孙子,达不到,但未来迟早能达到!”
江生的声音愈发虚弱,看着眼前几个儿子,言语忽的柔软起来:
“为父一生,无愧于人,虽未能带领族人发展到天国之景。
可当年父亲所说,梦中的莱国,中原之貌,大抵是达到了。
你们当牢记,团结族人,以勇气面对困境,以智慧化解难题。
不可因一时之安逸而忘本,不可因前路之艰难而退缩。”
一群孩子纷纷,泪流满面,哽咽道:
“父亲,我们定当不负您的期望,带领族人继续前行!”
江生微微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目光缓缓望向窗外,仿佛看到了族人们曾经奋斗的场景。
“这片土地,虽曾如地狱般残酷,但如今已渐渐有了生机。你们要让这生机延续下去,让族人的生活越来越好。”
停顿片刻,江生的气息更加微弱。
“吾去后,不必悲伤。
将吾葬于高处,让吾看着族人继续奋斗。
你们要传承吾之信念,让文字与历史成为族人的脊梁,让奋斗与希望成为族人的力量!”
言罢,江生缓缓闭上了眼睛,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殿堂之内顿时哭嚎一片,悲痛不能自已者,晕厥当场。
有侍者悲痛的跑出殿外呼喊消息,不过片刻,城中皆闻国君离世之噩耗,如晴天霹雳,悲痛瞬间弥漫开来。
宫殿内外,顿时被围的水泄不通,宫殿本就不大。
且来的都是江姓族人,无人敢阻难,直到江龙乾满脸悲戚的正式宣布噩耗。
当场昏厥者不计其数,痛哭者更是连绵不绝。
等下葬那日,城内一片素锆,哭喊震天,国民立于两侧,目送灵柩而走,无论男女老少,皆面露哀伤之色,泪水纵横,泣不成声。
悲伤不能自已者,不计其数,江生选定的墓地在高处,青石搭建而成,棺椁落地,跪者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