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古楠一时恍惚,也不知该不该信。
鹦鹉几人看出了他的动摇,也不开口,只让小二赶忙去收拾了地上的酒盏,然后又极有眼色地给他满上了一杯,满面悲痛地拍拍他肩。
陈古楠却仿佛丢了魂似的,再说不出话,双唇微微颤抖、张张合合,最后只是叹息一声。向来争强好胜的倔孩子突然露出这副模样,使那几人都茫然了一瞬,随即便见他捏起酒坛,不要命似的往嘴里灌,打算一醉解千愁。
一时间大家也来了劲,不明就里的其他顾客只当面前的人儿是在表演,于是便欢快地鼓起掌来。烈酒入喉,浓烈的辛辣感袭来,呛得他涕泗横流,直到一坛酒见了底,他才将酒坛从自己嘴边拿开。
周围热热闹闹的,慢慢响起了叫好声,他这才自嘲一笑,脑中反倒更是清明了几分。
陈古楠愣愣的看着见底的酒坛,忽然间,那拿着酒坛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鹦鹉急忙接住了那马上要掉落到地面的酒坛,他们面上的悲痛早散了,一双眼里满是恶意的兴奋,陈古楠像是冷极了般,狠狠打了个激灵。
左右都在拿他的悲欢下酒。
这凌云寺欲戒的酒,他前半生只闻其名,如今辛辣甜甘都品了,怪不得说酒有百味。
陈古楠脑中忽的浮现出了那日的清风桃花、寺中早课、以及被拿错的那本戒律书……似乎自己早就犯了大半的忌讳。
“城外流水桃花过,窗前春风杜若香……”他低声念了一遍,话音刚落,就被打断。
人群中猛地响起个声音,那人,嘻嘻笑着,一双带满了扳指的油腻大手拿了几张银票,玩似的将它们丢在了桌子上。
“我请小兄弟喝这店里的镇店之宝,若是小兄弟真能喝完,这顿酒钱,我便替小兄弟出了。”
话虽如此,一坛酒却早已放在他们桌上,分明是摆了明的挑衅,陈古楠却不怒反笑,一把揭开坛口,迎着大家起哄的声音,一股脑将那烈酒全倒进了嘴里。
管他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陈古楠这一刻把所有东西都忘了个精光,只记得山下最好的酒馆里有一坛梨花白,又香又烈,划过喉头时,会涌起极浅淡的香。
他这厢快意恩仇,凌云寺那边却翻了天。
“你说的是真的?”
难得方丈和主持源法大师都拧起眉来,下座那小弟子显然也知道利害关系,忙把自己在后山看到的情形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尤其是那几人来后山和陈古楠勾肩搭背,谈笑甚欢的场面,更是讲的惟妙惟肖。
大殿外一圈弟子互相咬着耳朵,小声议论着陈古楠的可恨,可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重复着当年的那些个谣言和他那灾星的身份,源法主持面色凝滞,他迟疑的将一串佛珠捏在虎口,缓缓地转了几圈。
“古楠是个好孩子。”半晌,二人还是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那小弟子下去了,“不过今日逃课,该抄的佛经还是要抄的。”
那小弟子瞬间愁眉苦脸地低头应是,连叹了几口气,小声告退了,只是这事难免落人口舌,来回不过一会儿,陈古楠同道教子弟称兄道弟,不敬先祖的流言便传的沸沸扬扬。
“那孩子的脾性我也是知道的。”佛珠又在源法住持手里滚过几圈,最后又慢慢停下:“我只怕那孩子心思纯善,年纪又小,辨不出忠奸善恶,被人骗了去,犯下滔天大罪。”
“你怎么想?”
源法摇摇头:“那弟子定不敢轻易说谎,等到圆智长老回来再行定夺?”
住持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温律那孩子和他情谊如此深厚,他若知晓,怕是...”
“温律其人老实稳重,心思又深,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源法微微叹口气,颇有些疲乏地闭了闭眼:“缘起缘灭,万事皆有因果,这事就先别对温律说了,兴许那孩子只是交了个朋友。”
话虽如此,怀疑的种子却早已种下,陈古楠近日来行踪莫测,几乎是日日都要下山,如今又被小弟子亲眼瞧见这档子事,凌云寺成立以来颇受皇家重爱,这个节骨眼儿上万万不能出事,哪怕是疼爱的弟子,也只能狠下心了。
可怜陈古楠却还在“一醉解千愁”之际,酒水混着泪水落下,全然不知自己已然成为了众矢之的,只在周围的一片叫好声中久久沉醉,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只短短一个下午,他躺在脂粉堆里喝下几壶酒,又拿上银票去了赌场,辗转几圈,身上竟是分文不剩,最后只得躺在街边,醉醺醺地打个酒嗝,引得鹦鹉几人面面相觑,只好一盆水泼醒了他,直到这时,他才恍然间清醒了过来,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清水,哪还有之前那疯疯癫癫的神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依因缘而生的法,如梦似幻,变幻无常,不要执着,勿被束缚。
几十遍几十遍佛经抄下来,温律的脸和这些句子密密麻麻的挤在了他的脑子里,和蔓延的恨意对抗着,痛的他分不出神去悲伤。昔日最顽劣的弟子,在这一刻,竟是近乎虔诚地诵读着佛经,摇摇晃晃地回了山上。
众弟子早瞧他不顺眼,如今更是有这样的留言传出,一路走来,莫说是假装看不到了,各个都拿异样的眼神瞧他,离得近了,闻到他那一身酒气,还要露出几分厌恶的神色,高高抬起手,耸耸鼻尖,动作夸张地在鼻尖旁扇几下,人群中有些人于心不忍,想要说几句话,又被友人拉住,重新闭上了嘴。
他们的恶意早在陈古楠身上落了十几年,可都不曾像如今似的,他也只得把这一切都归于醉酒,生怕再多想几分,眼泪便夺眶而出,于是他便依旧摆出了往日的姿态,高昂着头去洗漱,好容易卸下一身的疲惫。当陈古楠躺在床上时,温律也下了晚课,他面上依旧带了笑,眼底是不似作假的关切。
“我闻到你身上有些酒气,是喝多了吗?”
“是。”
一时间,强压下的恨意再度升起,他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场大火,想起从小到大遭受的恶意,想起杯杯烈酒入喉的滋味,烦躁的揉了揉头发。
“温律,我此生,最恨心胸狭窄,心狠手辣,假模假样的人。”
“我知道,怎么了?”
他累极了,也听不懂陈古楠言外之意,只倒了杯热水过去,下意识关切:“有人欺负你了?”
见他不答,温律又自顾自说着:“这段时间杂务繁忙,等我什么时候得了空,带你到处玩玩去。”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陈古楠到现在还不想对那件事妄下定论。
怕是真的,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又怕是假的,再也找不到当年灭门的一点线索。
他深深看温律一眼,努力压制颤抖的声音问道:“温律,你还记得我家的灭门案吗?”
闻言,温律停下手中的笔,抬头与他对视,“记得,谁又在你面前提了?惹你不开心了?”
陈古楠咬唇,试探的说道:“我好像,知道当年的真相了。”
温律惊讶的瞪大眼睛,连忙询问:“怎么回事?谁告诉你的?主使是谁?凌云寺肯定能帮你撑腰的。”他一连串问出了许多,陈古楠看了看他,面前的人儿眼里满是担忧。
这副样子,使陈古楠不由的愣了愣,随后他又笑笑,道:“等我确认了就和你说,你一定要信我。”
如今只剩下两种可能,
一是他们三人骗人
二是确有其事,只是温律不知。
温律不假思索就道:“好,一定信你”
接下来几天,日子照旧得过,唯一不同的,是众弟子眼中与日俱增的恶意。
陈古楠越来越沉默,七星术的修炼也一天天精进,神思却也一天天恍惚起来,直到某一天,他忽的从被窝里钻出来,一双失了些光辉的眸子紧盯着温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温律,你有觉得最近有什么不一样吗?”
温律皱皱眉,略一思索,又无知无觉般摇了头。
“没有啊。是发生了什么吗?”
陈古楠紧盯着他一步步的动作和放在桌面上的温家家徽,终于在他说出那句话时笑出了声,一双漂亮的眸子在此时彻底失了神采。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