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想法瞬间盘旋上了心头,生死、爱恨、家世……久远而又真实,它们全部横亘在陈古楠的心头,压的他直喘不过气来。
陈古楠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生怕自己展露些疯狂颓废的劲儿来。他缓了几口气后才缓缓说道:“那你先收拾吧,我睡了。”
说罢,他也不等温律回应,他摸了摸怀里瘦骨嶙峋的小狗后,这才又悠悠的躺回了床上。
温律看他如此悠然自得,本就憋闷的心里便又添了几分无名之火,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陈古楠在一旁摇摇欲坠的一晃,只是对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神色,不过是仍在冷着脸点头,势要把这副闷葫芦的做派进行到底。
温律此人,最是重情义,虽说他平日里严肃惯了,看着好像小老头似的靠谱,但又偏偏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涉及情感上的问题时,变得迟钝、无措。
到底也是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归根到底,他也还是个孩子。
正烦心着,陈古楠已经盖好了被子,说是睡觉,倒不如说是晕了过去,他冒了满头的冷汗,四肢百骸如烈火烹炸般痛得蜷缩在了一起,周遭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唯有温律收拾东西时发出的极细小的声音,那些声音落在耳朵里,宛若雷鸣。
“温律...温律...”
陈古楠忽的小声的呢喃起来,声音也一点点开始加大,最后竟还带了些哭腔,最后毫无安全感地哭叫起来。
“我好疼啊温律...我好疼...”
温律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迅速向他跑去:“哪里疼啊,我带你去药师殿好吗?”
陈古楠像是没听见般,并没有理会,只是不停地在榻上翻滚,温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绳子,生怕陈古楠发起疯来控制不住,若是再把别人惊起,只怕陈古楠的处境会变得更难。
陈古楠突然噤了声,无意识的攥住了温律的衣袖。
“...我恨你……”
恨谁?我吗?
这些天的冷淡让温律下意识就想到了自己。
“伪君子…”
“为什么你不知道这一切…?你该知道的…知道这一切…然后离开我……”
什么意思?
温律一边听着他的疯话,心底里也一边冒出些丝丝缕缕的疼来。
恨我吗?
正想着,陈古楠却像是受了惊,突然之间把自己蜷缩得更小,眼泪也流的更欢。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终于,弘家,温家,陈家,盐,米,火。
十几年的秘密被他梦呓般的三言两语点破,陈古楠不怎么喜欢夸大事实,就连在梦里也是,他只是默默地流着泪,然后用极小的声音去喊着那灵他魂牵梦绕的两个称呼。
“爹,娘,我想你们了…”
“爹,娘,我好痛……”
痛得狠了,他竟是轻轻咳了起来,宛如看见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抓紧了温律的手。
多年情谊,温律知道他断不可能说些假的话来诓他,心底里一时间也变得五味杂陈,几个月来被他视为荣耀的温家家徽此时正被他挂在腰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的富贵,温家的富贵,全是踩着陈家人的尸骨得来的,在那场大火中,弘袭光报了自己的仇,温家人失去了竞争对手,只有一个孩子,什么都没得到,又失去了所有。
对,是该恨我。
温律被握住的手有些抖,一时之间,什么隔阂、醋意和不满全都烟消云散,他只是颤抖着,却不敢真去碰他,忽的,陈古楠便再次开口,但却依旧是在叫着他的名字。
“温律...”
“我恨你。”
陈古楠的嘴里说着狠话,可手却抓的更紧。
“...别离开我。”
求你,别离开我。
“我真的什么都不剩了,真的…”
温律此时又怎会不知道,他的恨,和他此时的狠话,全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带了刺的违心话。
“不离开你,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温律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小声地哄着自己身下的人,他的浑身上下都发着烫,像是发烧了般,温律又俯下身去,似是想确认一下,额头相贴,惊人的热意传来,弄得温律一惊,忙要离开给他煎药,但在这时,陈古楠却一下慌了神,攥着他的手也变得更紧了几分。
“别走...”
温热的呼吸打在脸上,温律也只好叹了口气,索性便直接躺在了他的身边,在黑暗中小心观察着他的模样。
陈古楠还和小时候一样,没怎么变。他明明是大户人家的富贵公子哥,如今却成了彻彻底底的无爹无娘、不受人待见的野孩子。哪怕是受了这么多委屈,人却依旧变化不大,只是现在紧皱着眉,怕是痛极了。
他额前的碎发也因为眼泪糊在了脸上,温律试探的伸出了手,帮他别到了两边,并且温声安慰着他。
“我不走。”
温律就像在哄着惊梦的孩童一般,一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一边小声地同他说着话。
“放心吧,我不走。”
“陈古楠,我不走。”
可他却仍睡不踏实,温律便只好一把揽过他,单薄的身躯同他紧紧挨在一处,源源不断的热意从他身上传来,温律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呼吸还带着些许湿意,轻轻地打在了自己的锁骨上,像是根羽毛在心里挠了挠,痒痒的,却叫人安心。
“放心吧,我不走。”
说着,他便又抱得紧了几分,什么仇怨和爱恨,也不过只是在心里稀里糊涂的转了一圈,最后又变成一声嘤咛,在耳边炸响,陈古楠的泪依旧在流着,泪水也打湿了几分他的衣袍,这像是在温律心里下了场潮湿的雨。
“温律...”
“在呢,我一直在呢。”
他依旧神志不清,咿咿呀呀地念着他的名字,温律也不嫌烦,只耐心的一次次应答着,就算对方的嘴里偶尔冒些爱恨生死的疯话,温律也不反驳,只小声地“嗯”一声。
陈古楠的声音渐渐低了,可仍皱着眉,像是还没有安下心来般,温律便一边拍打着他,一边小声哼唱着母亲会为孩子哼唱的安眠曲。
这曲子,从未有人对陈古楠唱过。
果不其然,他的呼吸开始慢慢的平稳下去,最后才终于是一点一点的睡了过去,温律和他躺了许久后,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拭去了他脸上泪痕,但他的心底却更乱了几分。
他们这算什么?
世仇敌人?同门兄弟?亦或是别的什么?
上一代的仇怨到了这一代依旧像是把闪着寒芒的刀,刀柄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而他和陈古楠正被一只不知名的大手推着,要往锋利的刀口上撞。
温律想不明白,便又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了看他的睡颜,恬静,却带着怎么都擦不尽的泪。
一时间,他的心底也蓦地柔软了几分,温律叹了口气,一旁的煤油灯燃尽了,灯芯噼啪几下,闪着最后一点明亮的光,之后便很快的灰暗了下去,寂静的夜色里,二人的心跳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显露出了一副清密无间的样子。
“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
温律喃喃自语着,怎么都搞不清了。
是师兄弟间的亲密?是从小到大的陪伴?又或是对上一代的愧疚?……还是说,是别的什么?
温律百思不得其解,可天边却已经泛起了不甚明亮的光,陈古楠的睫毛轻颤,像是只扑闪的蝶,温律知道,他快醒了。
天命总是弄人,他也要收拾行囊,下山准备些东西,好等着今年的科举。
“古楠,我不会走的。”
他坐起身来,对着昏昏沉沉的陈古楠做着最后的保证,又匆匆收拾衣物,顶着一夜未眠的疲乏下山,而在他关上门的下一秒,陈古楠便轻轻睁开了眼。
他的意识昏沉,尚且不清楚先前发生了什么,可那句话却深深的刻在他的心里。
“古楠,我不会走的。”
不管是留下赎罪,还是为着这份情谊,温律都不会走的吗?
陈古楠想着,攥着被角的手也紧了紧,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口气在心里百转千回,最后才轻轻化作了一个字。
“...好。”
陈古楠盯着那扇刚刚被温律关上的大门,心底也不由的开始回忆了起来。就在很久之前,他也是像现在这样看着对方,那个时候的他,沉不住气,心底久久的不能平静,于是便在塔顶问了他:“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那时的答案并不明确,而如今……一切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