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又起,二人身上的那点温情和背后的一点薄汗也都被尽数吹散,唯独只留下了几分难言的心思,在月光下起伏,模糊不清。
“咱们先回去吧,明天还得去看小师妹呢,今天她差点急死。”
温律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那把匕首也被他沉默着收回了腰间,半晌不到,陈古楠才又露出个勉强的笑来。
“…是我最近太累了。”他的笑容没有一点神采,让温律忍不住心疼了起来。
他怎能不知陈古楠的痛心和勉强,只是一时无言,便顺着他的意点点头,之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几片微黄的叶子落下,无端升起了几分萧瑟之意。
“走吧。”
陈古楠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路后,又回头望了望那矮矮的坟,然后喃喃了几声,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你明天又要走吗?”
小辛小味的坟立的离寝舍不算太远,二人没一刻钟便回了寝舍,温律怕他伤神,没怎么整理便要上床,却被陈古楠突然一问,一下便多了几分心虚,只得笑笑,慌忙把这事糊弄过去。
“我们的陈大仙人还真是神机妙算啊。”
陈古楠垂眸,说道:“我看到你把家徽放进包袱里了。”
温律没想到之前有些大大咧咧的他,现在对自己的观察竟如此细腻,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却又忍不住的欣喜,于是他便淡淡的笑了笑,之后小声来了句。
“很快就会回来了。”
“好。”
出乎意料的,陈古楠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接着又一把扯过被子,将它们随意的盖在身上,看起来疲惫极了。
温律顿时也感到有些烦躁,但却找不到这股燥意的来源,只得也躺下去,可翻来覆去,却怎么都睡不着。
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放不下他。
这个时不时便要闹腾的疯子。
温律闭眼思索着,寂静的夜里,还能听见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
陈古楠其实一直是一个好孩子,就算小时候寺里的师兄弟欺负他,他也不会大哭大闹,而是乖乖的带着那块驱邪的“神物”,小声地告诉大家:他已经不是祸害了。
他很乖,小时候就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个,当他蹲在那里逗着摇着尾巴的肥嘟嘟的小狗的时候,还会抬起头,天真的指着温律,然后高兴地看着小狗,十分认真地告诉它:这是自己的朋友。
他不喜欢那些枯燥的教条,整个人鲜活得像是窗外的花、水里的鱼,亦或是些别的什么,总之都是些生机勃勃的事物,笑起来时,那猫儿一样的双眼便会微微眯起,像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山精野怪。
在恶意里长大的孩子却是如此充满善意的,温律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曾经的那个鲜活飞扬的他,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沉默寡言、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这些年来,说是他在照顾陈古楠,倒不如说是陈古楠同时也在治愈着他。
当年他为了那场比武,生生吃了多少的苦头?受了多少罪?每每想起,都叫温律暗自心惊,还有那时,陈古楠发现了那处秘密基地,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如此的盛景,他还记得那时,陈古楠就站在花丛里,对着他笑,看起来热烈又美好。当年下山,陈古楠逗着他玩、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叫他官人,眼神透亮纯粹,像是最上乘的玉石。
他总能从这孩子身上学到些什么。
哪怕是除去这些令人有些不愉快的相处,陈古楠也本身就是个顶顶好的孩子。
但如今,他每回向自己投来的眼神里,却都蒙了层薄薄的雾,带着数不尽的哀愁,每个眼神都像在说。
“师哥,救我。”
他总想伸出手,将慢慢蒙入黑暗的人救出来,可他总感觉,那个在呼救的人,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挣开他的手。
可他如何怎能放得下呢……他如何能放得下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就算是那双雾蒙蒙的眼,又怎么会不需要呢,它需要他的笑,他的爱,他的依赖。
夜已深了,温律心思纷乱,不敢再想下去,正要起身去外面吹吹风,却听到了陈古楠低低的呓语。
“温律...师哥,我不想让你走。”
温律的心顿时便成了梅雨时节的天,湿哒哒,又沉甸甸的,心口像被堵住了一般,潮湿又沉重。
可惜天还是亮了,此时外面已经传来了些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温律自然知道陈古楠又是一夜未眠,却仍旧做了副刚睡醒的模样,装作怕吵醒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起了身,拿起包裹便走了出去,让昨夜的呓语隐没在自己难言的心思中。
人刚一走远,陈古楠便坐起身来,那扇经常敞开的门,从一人,变成两人,接着又成三人,再渐渐如始如初。
两人在外头,他留在这里,看着那扇门被一次次关上,天色又暗了些许。
下山的路不算难走,温律坐着马车,正午时分便站在门前,许是又想到了陈古楠疯魔时吐露出的真相,眼前的这座住了十几年的府邸却突然冒出了几分的陌生感来,让他多了几分恍惚。
“我儿回来了,快进来吃饭。”
温父温母听到门外的动静,都欣喜地跑出来迎他,带着满脸欣慰的笑意,温父更是拍拍他肩,忙把人带了回去,语气里满是骄傲。
“好小子,又长高了,以后指定要比他爹出息的。”
血脉和陪伴几乎是瞬间打破了那点不适的异样感,温律谦逊一笑,跟着进去,温母早就想念着自己的这个聪明懂事的儿子,温律刚坐到桌前,便殷切地为他夹了几筷子的菜到碗里,正是其乐融融之时,温律却还是会难以抑制地想起陈古楠那张流着泪的脸来。
“我不是祸害。”
碗里香甜的饭菜顿时失了几分味道,到底还是忍不住,温律紧盯着父亲的神色,斟酌着开了口。·
“爹,你可知道当年陈家一事?”
“不清楚。”温父面不改色地夹了口菜,然后放进嘴里,只轻飘飘的便揭过了这事,“都十几年了,早记不得了,快吃菜吧,一桩无头旧案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温律正要再问,温母却也突然出声。
“儿啊,再过一段时间,你便弃了这正式弟子的身份吧。”
“…!为何?!”
当初如此费尽心思得来的身份,竟是说放就放,温律有些难以置信了起来,温父早料到了他的反应,也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还不知道么,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我们送你去凌云寺,一方面也是磨磨你的性子,你喜欢武功,我们便让你去学,再一方面,你也是知道的,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待你参加了科考,在圣上面前得了脸,这佛门子弟的身份,也能让你多得几分青眼。”
说着,他便拍了拍温律的肩头,语气严肃,俨然是把他放在了和自己平等的地位去交谈,不像父子,倒像是推心置腹的兄弟。
“儿啊,光靠温家家财,保不住你,钱只有和权靠在一处,才是最长久,最稳固的,再过段时间,你便离开凌云寺吧。”
离开吗?离开那里的友人,那里的师长,以及那里的一草一木?还有……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
他们毕竟是自己的血亲,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自然也有他们的一番道理。
但温律一时间却愣了愣,一句反问也不由得从心底冒了出来:我真的要离开那里吗…?
温律这厢此时正心乱如麻,心底几分涩意,温母也配合着温父开了口。
“官场上的事娘不晓得,可你也长大了,再过几年便要成亲了,可有喜欢的姑娘?娘也好帮你相看。”
“……嗯?并无。”
温律听到后,心底便也更乱了几分,虽然嘴上是拒了,但脑海里却不自主地浮现出了陈古楠的模样。
他一身大红喜袍,端坐在床上,一双手攥得紧紧的,待自己用秤挑起绣着鸳鸯的盖头时,他便红着脸,仰头对着他笑,一张脸红的娇艳明媚,煞是好看。
想到这些,温律也有些红了脸,心脏顿时也漏了几拍,但自己此时感到最多的还是心烦意乱,桌上的父母没瞧见他的神色,还在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着姑娘们的家世品性,温律忽得有几分厌烦,便匆匆告退了。
只是不一会儿,门便被再次被敲响,那日同他交谈过的小丫鬟此时正端着参茶走来,小心地将茶碗放到了他的桌上。
“少爷,老夫人怕您吃不饱,命我来给您送碗参茶来。”
温律此时正满心疑惑,倒也并不在意这参茶,只是又开了口,企望她能解答一二。
“翠姐,你说这成亲,非得和姑娘家吗?”
“少爷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她噗嗤一笑,想都不想便开了口,“您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自然是知道什么男耕女织阴阳调和的,自古以来,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吗?各家的少爷小姐便结成一对,生儿育女。”
“若是男子呢?”
“自古以来哪听说什么男子和男子,少爷可是读了什么不好的书?男子之间不都是豪情万丈,兄弟义气么,两个大男人在一处,谁来洗衣,谁来做饭,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行呢。”
“...女人也不是非要洗衣做饭。”
温律下意识反驳了几声,心中却又迷茫了些,又见她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只得稀里糊涂的又问了一声。
“男子之间...都是兄弟义气么?”
“?难道还有别的吗?那也太大逆不道了些。”
温家对待下人并不严苛,她也如个知心姐姐一样同他调笑,只是还要给温母复命,她说完这句便也退了出去,倒是留温律一个人苦苦思索。
一时间,他和陈古楠一起朝夕相处的记忆碎片也不受控制的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一下,一下的闪过。他此时正呆呆的盯着桌子上的茶碗,两眼有些无神的放着空,一想到自己和陈古楠那有些黏糊的相处,他的心跳便总会莫名其妙的漏个几拍,嘴角也会不受控制的上扬,但在他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后,立马便又回过了神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脑中在想些什么,沉默半晌后,才莫名的自言自语了一句:“难道是我疯了吗?竟糊涂到将兄弟之谊给误解成了……”
他们那般要好,竟只是兄弟情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