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过后,二人依旧笑闹,极有默契地对当日的事闭口不谈,那日的一场暧昧也如风一般吹散了,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倒是温律,每每开口想要解释,却都被陈古楠打着岔,笑嘻嘻地盖过了,好似那真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可偏偏在那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婚礼中,温律分明感受到了他揭开盖头时的颤抖。那是喜悦?还是紧张?
“陈古楠,咱们好好聊聊吧。”
“啊,好啊。”陈古楠这几日倒是歇了练功的心思,也不去在意林停风的不满,难得有了空闲的时间,便日日缩在寺里,和温律他们形影不离:“待我生辰那天,咱们游湖去吧,我带着你送的伞。”
“好。”
温律的眼前顿时一亮,心底也放松了片刻,话也随着多了起来。
“那伞你还留着?我你用过,还以为早就坏了呢。”
“对了,恰好我为你做了件新的大氅,厚实的很,到时候你可以穿着。”
“你怎么又破费了?”
陈古楠一扬眉,眼睛也随之猛得睁大,温律被他的这一反应逗笑,心底却多了几分酸楚。
往日里他总觉得岁月太长,什么都是匆匆而过,如今真要抉择了,却又觉得什么都亏欠,哪里都放心不下,他恨不能把陈古楠到八十岁的事情全部都安排妥当,他怕自己不在陈古楠身边之后,他这性子未来受委屈,思来想去,他便更加心烦了。
“一件大氅罢了。”
正说话间,门却被缓缓地推开,陈古楠茫然上前,刚打开门,却见温家的小厮正端着个红木的托盘,规规矩矩站在门外。
托盘上的红布被掀开,那厚实的大氅便显露了出来,那氅的下摆处刺了精美的花纹,摸上去细腻温软,内里像是什么动物的毛发,软和地不成样子。
“苏绣?”
这令陈古楠有几分讶然,平日里的温律一般是最守规矩的那个,别说是让温府下人随意进出了,就连当年上山的时候,都是他自己规规矩矩地收拾东西,万不敢假手于人,如今竟只为这身衣服,便轻易破了规矩。
“寻了个老道的苏绣绣娘。”
温律见他这模样,心底早乐开了花,只是面上不显,一切也正如他所想,时间匆匆而过,几天后,二人结束了早课,陈古楠便换上了他准备的新衣服,含着笑抬头望他,温律总觉得他还小,生怕明年不够穿了,那大氅就做得大了几分,把他整个人都罩在里面,一双猫儿似的眼睛闪着光,倒真像是什么小动物一般,实在是有些娇俏可爱。
“我带了些糕点。”
“我带了竹筒饭。”陈古楠一边说着,一边眉眼弯弯地揭开了食盒,像是个讨巧的孩子,看得人一阵心软,“那咱们走吧。”
“好。”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凌云寺地势好,后山的那处暖泉是终年不冻的,周遭几里的树叶甚至还未落下,当年的住持看中了这块地方后,又是移了枫树,又是栽了梅花,折腾数年,这才造了片郁郁葱葱的盛景。
温律几下便点燃了船中的暖炉,二人穿的厚实,又都常年习武,再加上这处宝地确也温暖,待二人坐定,从食盒中拿出酒水点心时,身子也暖和了过来。
“此番定要祝师哥你高中啊。”
陈古楠的笑容中掺杂了很多东西,温律都看不明白,他只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温律平日里最爱拿这个逗陈古楠,总闹着想从他嘴里听到声“师哥”二字,如今当真听见,却又酸楚起来,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飞也似地划过,可抬头时,却只瞧见了陈古楠那带笑的眼和那通红的脸,像是并未在意刚刚的话。
“但愿吧。”
温律笑了笑,与他举杯相撞,恍惚间又回忆起了那夜的荒唐,那天的风儿轻轻的刮着,透过了并不厚实的红盖头,陈古楠迷蒙着眼,颤着声音,那样郑重地开口。
“夫妻对拜。”
那时,他们的身上甚至没有穿着一件郑重些的衣服。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温律瞧着那件火红的大氅,越瞧越觉得喜欢,只觉像极了件独特的喜袍,可心底却仍旧迷蒙。
这是爱吗?可两人皆为男子,又该如何许誓?若当真有一天,二人家族间的血海深仇该如何消弭?他那时难道应该抛弃温家,和他一起逃走么?
温律越想越觉得心慌,猛一抬眼,却见他含着笑,满面通红,像是醉了。
“这船里太热,不如我们出去吹吹风如何?”
其实温律的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没醉,山下的梨花白是那样的烈,他不知喝过多少,区区一坛果酒,怎能扰乱他的思绪?可他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笑着应道。
“恰好我也有些醉了。”
说话间,二人便一齐走了出去,一阵微凉的风也在这时袭来,那风儿打在脸上,使得温律也清醒了几分,可此时的夕阳正好,如同烈火一般,连波光粼粼的水面都像是被镀了层金光,也因为主持的努力,放眼望去,四周火红的枫叶此时也在簌簌作响,间或飘下几片,却并不显萧瑟,浓重的秋意袭来,他竟一时有些难以分辨如今的气候。
“真美啊。”
陈古楠也走出来,由衷地赞叹了一声,此时,河水湍急,小船也行到了一条隐蔽的窄道,陈古楠一个站不稳,踉跄了几下,站稳后又不好意思地抬头笑了笑,面上的酒意未退,绯红一片,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好看。温律被这一眼摄去了心神,正懒懒待在山头的太阳散出了巨大的金色光辉,就这么打在了船头处,温律被压抑了十几年的心忽得动摇,忍不住冒出个疑问来。
“我这一生,当真要如此循规蹈矩吗?”
真要借着所有的关心来隐去爱,借着这身大氅去看他穿着婚服的样子,以后再借着同门师兄弟的名义去问他是否幸福吗?
“对不起...”
温律喃喃着出声,第一次痛恨起了自己的乖巧和规矩,可他这话说得声音太小,使得陈古楠茫然转过头来,疑惑地开口。
“怎么了?”
可这话刚说出口,他便被温律抱了个满怀,那拥抱的感觉是那样的紧,那样的痛,紧接着,一个滚烫的吻便落了下来,陈古楠只能感受到些许梅子酒的气息,那感觉酸酸甜甜的,萦绕在唇间,久久不散。
好暖,好香。
河水潺潺,簌簌作响的叶子此时也没了声息,拐角处有旁逸斜出的梅,二人就这么倚在船头拥吻,宛若一幅动人的画卷。
陈古楠有些愣神,一时间,心里也只觉得五味杂陈。但他的思绪很快便被舌腔中的触感拉了回来。他一时间只觉得脑子里有些混乱,自己仿佛是在做梦般,幸福,却又痛苦。他随即也不受控制地将自己环在温律身上的手抱的更用力了些。
他不想让这份美好偷偷溜走。
一吻结束,二人便极默契地分开,却又都带着几分犹豫,害羞带怯的一眼里,不知藏了哪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陈古楠却像是溺死在了那个吻里,久久的回不过神,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正迷蒙时,船便行过了窄道,一切也都豁然开朗。
陈古楠再次抬头,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正要过去时,船头像是撞到了什么,二人均是一晃,温律知他今日穿得笨重,怕他摔倒,忙起身扶住他,可紧接着却又是一晃,二人便紧紧抱在一处,竟安心了下来。
是爱吗?是爱吧。
对……心跳不会骗人。
心口处仿佛被盖了层棉被般,十分暖和,夕阳西下,万物也都静谧了起来,唯独只有天边的几只飞鸟划过,二人仍旧相拥,像是要这样纠缠至地久天长。
两颗心渐渐的都热了起来,滚烫的情绪几乎快要支撑不住,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了。
“我...”
忽得,巨大的钟声响了起来,二人周遭的甜蜜也在此时分崩离析,几乎是瞬间,二人又重新分开,温律眉眼低垂,没再回头看他。
“我要走了。”
“...谢谢你陪我过生辰。”
陈古楠答非所问着,船只也缓缓地靠了岸,刚刚的温情像是假象,忽得随风就那样去了。
二人再不对望,沉默着下了船,像是生怕看到对方最后一眼。
十几年的情谊和刚刚的悲痛就这么散去了,陈古楠有些坎坷地下了船,随后轻轻抹去了兜帽上的几滴湿痕。
温律哭了。
陈古楠却笑,笑的落了泪。
“没关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