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母的声音由于刚才的哭喊,也已经变得沙哑了起来:“主持如此明晃晃的包庇…!究竟是想将我们家凌云、将昭家……置于何种境地?!”
当众人散尽后,凌云的父亲才终于撕去了那看起来儒雅的外衣,然后不顾君子端方地大喊了起来:
“我的女儿啊…!!本是芳华正茂的年纪…我一家团聚…!甚至还未到两个时辰!!”
“凌云寺并无包庇之意。”住持轻叹了一声。
手头里有些钱的人不少见,有些权的人更是不少见,二者皆有的,更是一抓一大把,可是哪里会有拥有这般身份地位的人,会像昭家这般狼狈的,这倒还真是不太多见。可惜主持正双目微闭、转过身去,极沉重地弯着腰,死死地咬定他并无包庇之意,好似一尊佛像般,神圣的立在那里,不管昭父怎么去质问,他也绝不开口说第二句。
“那你可知,我们千里迢迢赶到凌云寺,一路经过了哪些地方?盘缠又花了多少?一别数年,我昭家放下数月生意,只为亲自来接走我那可怜的女儿,可你们凌云寺交给了我们什么?!”
“老朽知道施主爱女心切,只是这其中缘由也要等问清后再做处罚,才能服众。”僵持间,主持张了张嘴,压低了声音,不知说了多少,却瞬间让面前的男人暴怒起来,瞬间拍案而起,一只手已经极不尊重地指向了他的面门,破口大骂起来。
“不管他是因何缘由,有何苦衷!我的女儿都死在了他的手上,我要报官!什么狗屁的凌云寺,不配拿这些供奉!”
“施主慎言。”
源法主持略一弯腰,实在是有些头痛。
陈古楠一事万不可寺庙出面,否则便是认下了这罪名,难免会落人口舌,更何况凌云寺在天子脚下,岂容的下他们大喊大叫藐视皇权,身处红尘,纵然有心干涉,却也实在是进退两难,更何况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心中怎能不痛?
“施主若真想要个说法…”住持心一横,面上却是一片沉寂,“陈古楠非我内门弟子,管辖自然松散些,若是他性子顽劣,在寺外磕着碰着,我凌云寺内自也无话可说。”
这话说的足够明了,在座哪个不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的盘算,昭父仍有几分不服似的,想多说几句,却被一旁双眼红肿的妇人拉住,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可怜昭儿去的惨烈,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求我家昭儿下辈子能过好些,好歹投身个富贵人家。”
“凌云寺上下愿为令爱追悼七日,往生咒日夜不停,只愿令爱早日往生极乐。”
“…住持能这样说,自是极好的,可怜我家小女,还没来得及给她补办个及笄礼,我这个做阿娘的,还未来得及亲手为她束发……”
昨日里哭的最惨烈的昭夫人,此时头发早白了一半,在头上灰蒙蒙的一片,显的斑驳难看,一双眼睛像是早哭干了泪,依旧肿着,展现出来的却仍是世家贵女的气度,她眨了眨已经干涩的双眼,随后缓缓地对着面前的人一拜。
一番话说完,源法主持的腰更弯了些,沉默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二人走后,源法住持才缓缓的叹出口浊气,回头看向了身边的几个小僧,沉声开口。
“陈古楠呢?”
“那孩子那日跑到后山,兴许是落水了,我们找到他时,整个人都快冻成冰了,哆哆嗦嗦地躺在岸边,也不知是怎么上来的,如今啊,就在后院的柴房里关着。”
“我去看看。”
源法住持沉吟片刻,抬脚走到柴房门外,侧耳细听,却觉察不到屋内声响,正暗道不好,忙推门进去。
陈古楠身上的伤又多了不少,浑身上下没几块好地方,到处青青紫紫,像是用棍棒打出来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浑身上下莫名散出些将死之人的味道出来,他忽得有些不敢上前了,只小声唤了他一声。
“陈古楠。”
“…在。”
没成想他还清醒着,半阖的眼吃力地微微睁开,尽是血丝,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这人是谁,可惜他早饿的伸不出手来,连说句话都困难。
“住持…温…温律呢……?”
“他去闭关了。”住持神色晦涩的看着他,陈古楠明明给带来了凌云寺这么大的麻烦,他却心里莫名的升起一丝心疼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这孩子如此的失魂落魄,紧紧攥着拳,任谁在他身边说话都不理,执拗极了,一整天水米未进,嘴唇白的吓人,唯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可惜最后还是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
“我…我想见……”
陈古楠再次费力地开口,这时,住持恍然间发现,那张被无数人称赞过的脸,也被打的鼻青脸肿。
他本就饿得狠了,如今又受此磋磨,他一时不忍,留下句“灌他两碗米汤”,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最近都有谁来过柴房?”
这分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一旁的小沙弥却愣了愣,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来了句。
“我…记不清了。”
来伤他的人太多,早就记不清了。
源法主持默然片刻,缓缓叹了口气。
将死之人,又何苦如此屈辱呢?。
他这边感慨,昭家那边却是不满,尤其是昭父,还未到住处,在马车上便喊了起来,一双眼睛红了个彻底。
“那住持也不是个好糊弄的,光说什么在外头磕着碰着,可偏不说什么时候放人,你还要拦着我,大不了我们就到处去散布凌云寺的丑闻,佛家圣地闹出这样的事,难不成他还要眼睁睁地看自己闹笑话么?!”
“可昭儿她,是女儿身。”
一旁沉默的昭母突然出声,只一句,马车里瞬间沉寂下来。
且不说此举驳了皇上面子,光因为昭儿是个女子,便注定翻不了案。
你若说,昭家金尊玉贵养了十几年的独子惨死,家产无人可继,兴许还能收到几分同情目光,亦或是几个“孝顺”的,哭哭啼啼上门来,说要为他二人养老送终。
可惜,昭儿是个女子。
说出去,人们不过可惜一刻半刻,然后便会来上一句,“不过死了个女人罢了”,昭大人富庶,年纪也算不得大,夫人也还年轻,大不了再生一个,左右女孩都要嫁出去,还不如再生个小子,若昭夫人不愿,那便纳几房美妾,实在不行从宗族过继一个,何必为了一个女儿如此大动干戈。
偏偏,昭儿是个女子。
怎么偏偏就是个女子啊!
想到这里,昭夫人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哭,一边扑进昭父怀里,断断续续的开口。
“我怎能不恨啊一一!夫君!可我实在不愿昭儿死后作了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不愿人家说什么‘只是个女儿’的浑话。”
“这世间女子所受不公,我昭儿以后又能躲开多少?日后我们老了,宗亲见她是个女儿,来抢些财产,又当如何?她长大了,若遇了心爱男子,受了生育之苦,又当如何?日后管家操持,诸多杂事,将她这般跳脱的孩子困住,又当如何?”
“我不愿多想了,夫君,我迟早要手刃了那坏种,给我昭儿复仇,可在此之前,我更想为她祈福,好歹让她投个富贵人家,也好少受些罪。”
说到这里,她早已是泣不成声,昭父也终于安静下来,紧紧抱着她,颊边悄悄留下一道泪痕。
我的昭儿……
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投成个男儿吧…
昭父沉默了半晌,而后说道:“那我们便……看看凌云寺的诚意吧。”
凌云寺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待到那一日,全寺的僧人皆穿了亮黄的僧袍,顺目低眉,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一字一句,尽是为昭凌云往生。
而大殿里则灯火通明,满墙的菩萨面目慈善,密密麻麻,皆被下方一百零八枚蜡烛照得昏黄,每逢子时,住持便推开殿门,亲自换烛,整整七日,竟无一支熄灭。
昭凌云的尸首被擦洗干净,换上新衣,静静躺在下首,唇上点了抹明艳的口脂,面上的几分痛意也被抚平,在烛火的照耀中,菩萨的注目下,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
声声佛号中,侧门被小心打开,偶有疲乏的僧人小心回头,竟是数日不见的温律。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整整七日,温律都在房中,日日梦魇,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小师妹的逝去,直到今天才第一次露面,面目苍白,眼下乌青一片,依旧穿着那日的衣裳,一步一步走近,直到看清昭凌云全身,这才猛然停住,也是双手合十,一同念诵起来。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落下,温律茫然地睁开眼,伸手拭去,又下意识摸摸腰间的绳子,悔恨之意更重,终于还是再次低头,止住哭腔,泪意却实在难忍,幸好无人在意。可青石板上突然多出了几道暗色的痕迹。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直到这时,温律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再有几个时辰,月牙儿高高挂在天边,昭凌云的棺椁便要随着敲敲打打抬起,又随着敲敲打打落下,永远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往日种种,终化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