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萧瑟的冷风卷过大殿,带着几分寒意,吹动了殿内的帷幔。
外面隐隐传来了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有人在硬生生拖动着什么重物。
温律心中充满了不安,他抬眼望了望昭家夫妻,只见他二人眼中的泪早已流干,泪痕此时正难看地挂在脸上,眼中充满了绝望。
悲伤、愤恨,以及无奈,把他们的心头堵满,每当他们想到自己前几天还生龙活虎的女儿时,鼻头总是会忽的一酸,但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只能用一双干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外殿禁闭着的大门,眼中的恨意如有实质般喷涌而出。
忽然,大门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响动,随后便被猛地推开一一陈古楠仿佛一滩烂泥,浑身瘫软,这几日只能靠着那几碗小米粥勉强吊着命,他被人像拖死物般一路拖进了大殿。身下的地面被血迹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他的身躯此时正剧烈的颤抖着,殿内死寂无声,只有那沉闷的拖行声和他那痛苦急促的喘息。
陈古楠一路被拖到了昭凌云的棺前,他有些麻木的看了看棺中的人,便再也挺不住了,只感觉双腿有些酸软,已经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大声的咳了起来,呕吐感直逼到了他的喉间,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棺材里躺着的昭凌云,让陈古楠觉得十分的陌生,可为什么,自己只要一看到她,就会止不住的难过呢?心理上的压抑和身体上的痛苦快要把他逼疯了,没过一会儿,他只感觉双膝一软,整个人重重跪倒在了地上,头向前垂下,几乎失去了知觉。看样子似乎是晕了过去。
最后使他醒过来的,是被无情的泼在他脸上的冰水。
陈古楠被这碗冰水泼得清醒了片刻,随后便茫然的抬眼,只盯着昭凌云的棺椁发愣,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又被人从背后揪住领子,猛然提起,直愣愣盯着昭家父母。
兴许是这些天受的磋磨实在太狠,抬头那一瞬,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眼中露出些疑惑的神色,像是早已不认识这二人。
“陈古楠,你可知罪?”
不知是谁率先发问,陈古楠恍惚间不知想到什么,下意识就是一句。
“我何罪之有?”
他那天思绪混沌,清醒更是不多,这些天朦朦胧胧,只记得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愣了一下,随即几名弟子便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在安静的佛堂内里显得格外的刺耳。随后几人便急忙低下头,掩住嘴巴,装作继续诵经,但肩膀却微微颤抖,显然难以忍住笑意。这些人只是来看陈古楠的笑话罢了,根本不在意棺内的逝者。
见此景,陈古楠有些怒火中烧,他咬紧了牙关,直起腰身,愤然高亢地大喊:
“我何罪之有!?”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佛堂中回荡着,无人应答,众人只是无奈着摇了摇头,随后所有人都低着头,不再看他。小雪纷纷扬扬,如同柳絮般,轻飘飘地落到了门外的地上。
“何罪之有!?”
偌大的佛堂,密密麻麻的人群围成个天然的舞台,他就站在其中,像是个演丑角的疯子。众人的表情各不相同,悲伤的、痛苦的、得意的……
像是在观看一场独角戏。
“还不知错?”住持大喝一声,显然是没了耐心。陈古楠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强扭过了头。
他的脸被强硬地按在昭凌云的棺椁上,他挣扎不了,只徒劳的喘着气,在寒冬里冒出团巨大的白雾。
仙女似的人如今合眼躺着,再也闹腾不起来。
他再抬头时,那张向来被人夸好颜色的脸,早已血肉模糊。
唇间传来些生涩的铁锈味,像是鲜血,还温热着。
眼前一片血雾,可他抬头时,却在那片血雾中看见了温律铁青着的脸。
不是在看他,是在看小师妹的棺椁。仿佛那棺椁里,才是他真正的牵挂。
陈古楠的心口一紧,又忙不迭低下头,如今早流不出泪来。
原来这几天的泣不成声,全部源自于这里。
好累。陈古楠的心中只剩下了这二字。
“你可认罪?”质问的审问再次响起。
“我…”他的视线不曾移开,只干红着眼眶。
陈古楠嘴唇龟裂,连嗓子都干涩起来,脸上的痛意几乎让他说不出话。
“……”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认。”
“既已认罪,为何还不赔罪?”
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陈古楠艰难抬头,却见那两位生了白发的儒雅夫妇盯着自己,满脸怨毒,咄咄逼人。
“向我儿,向我们,向我昭家,赔罪!”昭父声音低沉,但格外有威慑力。
方丈看着二人斑驳的白发,只是沉默着,最后缓缓点了点头。
“……我有罪。”
陈古楠最后还是直起身子,费劲气力磕了下去。
周遭终于寂静下来,数百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生平最要面子的陈古楠,就顶着那样一张脸,哆哆嗦嗦又是一拜。
“…我有罪。”
罪在…罪在…
罪在打碎佛像,罪在撕毁经书,罪在戕害同门。
罪在我一无是处,罪在不思进取,罪在…不该活着。
“我有罪。”
整整一百个叩首,这个只靠米汤吊着命的血人。一下,两下,叩的掷地有声。与师妹有关的回忆在脑海中慢慢闪过,自己怎能忘记那棺内的人?
昭凌云……小师妹……
寒风阵阵吹过,心更萧瑟几分。
凌云寺的冬,实在太冷了吧。
凌云寺的态度已是再明白不过。昭家纵然心中有万分不甘,也不好再闹了。七日一过,便要带着骨灰跑马回京。
然而一见陈古楠,这个疯疯癫癫、言行无状的罪人,心中的怒火便再也压不住。更何况,方丈一句冷冷的“磕完后,把人带下去”,更像是在宣告事情的了结。
可凌云呢?凌云惨死时可有人站出来,心疼一下他们的凌云,可有人站出来,救下他们的凌云?!
“我们本不好再闹。”
陈古楠被拉下去,温律披着素白的丧服,神情冷峻,默然走在前头。没有一句话,沉默着站在坑前,一铲一铲填着土,长明灯还未燃尽,就在灯下,昭家父母再次开口。
“方丈,何时才能给我们一个最终的交代?”
方丈微微皱眉,脑中浮现出陈古楠那瘦弱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模样,心中一片复杂。他终究还是不忍,闭上了眼,语气沉重:“一个外门弟子,寺里如此,已是仁至义尽。明日,我便将他逐出凌云寺。”
话虽如此,当晚,陈古楠还是吃了顿好饭。
寺中平日里难见荤腥,然而那晚,陈古楠在柴房中瞧见一盘肥腻的肘子,蒸腾着热气,漂着油花。那肘子做得粗糙,显然出自城西那家卖卤味的小铺,味道浓重,倒是胜在便宜。陈古楠撕下一块肉,咬在嘴里,满嘴油腻,一口下去却是大大的满足。
旁边是一壶酒,陈古楠浑浑噩噩地爬过去,揭开壶盖,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他终于是没忍住,笑了。
是梨花白。
“师妹,我对不住你。”
简直荒谬的像是一场笑话。
他满满倒了一碗,又极豪爽地洒在地下,只是笑。
“没成想,师兄这个罪人,最后,竟然还能喝到这样的好酒。”
他又倒了一碗,仰头一饮而尽。
数日未进食的脆弱肠胃被刺激地不断收缩,他却无知无觉般,抱着那块肘子狠狠咬了一口。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小沙弥便在一堆呕吐物旁发现了他。他浑身酸臭,意识模糊,小沙弥皱着眉头,嫌弃地将他硬生生拽起,毫不留情地拖到了山门前,随后用力一推,将他丢出了寺院的大门。
下山路,他早走过无数次,只是从未如此狼狈。
最早下山,他们去村子里做任务,去山下游湖,吃蟹,唱曲儿,那时候大家都还年少,整日嘻嘻哈哈,在他拿出竹筒饭时,也曾以为,这是永远。
可惜,世事大多无常。
岂止无常。
陈古楠躺在寺外,颤抖的笑出来,到后来,眼眶中渗出了血滴。
林间的寒风未停,树林深处,正缓缓走出一群黑衣人,他们踩着枯叶,动作沉稳,却在看到跌跌撞撞爬倒在地的陈古楠时,脚步微微停滞了一瞬,似乎没想到,这个活竟如此简单。
他们对视了一眼,甚至有些犹豫。
陈古楠像一摊废品一样趴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动弹不得。他想活,想逃,可每一处疼痛都在躁动着,他的身上有几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引的苍蝇嗡嗡地飞在他的旁边。
昨夜喝过酒的胃像是被刀割,翻腾作痛;被强行按在棺椁上撞出的脸颊肿胀得麻木,四肢的伤口火辣辣地刺痛,每一块肌肉都承受抽痛。他的力气全部消失殆尽。最后,只能勉强从喉咙深处沙哑地挤出几个声音:
“给…给个痛快……”
一剑落下,先是刺穿臂膀,尖锐的痛楚瞬间袭遍全身,疼得他喉咙一哽,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他本能地缩起身体,想要挣脱,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尽是痛到极点的麻木。
第二剑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腿,痛得他猛然一抽搐,双眼因剧烈的痛楚而泛起水光。痛苦得几乎发狂。血迅速染红了地面。
当第三剑高高举起,他的双唇微微颤动,瞳孔颤抖着。终于,在那冰冷的剑锋即将落下的瞬间,他闭上了双眼。
可耳边轰鸣一声,竟然是林停风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和那几人逗得有来有回。
“林…”
“收着点劲儿吧。”林停风头也不回,轻松地耍着利剑,周遭尽是金铁交鸣声。
他随手一剑挑飞了来敌的武器,随后不顾陈古楠遍体鳞伤的身体,粗暴地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在他晕倒前,露了个他看不懂的笑。
“我的好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