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
是那双神采飞扬的眸。
“师哥。”
是那张涂着殷红口脂的唇。
“师哥……”
是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少爷!少爷!该到读书的时辰了!”
用上好梨花木做成的门被拍得震天响,温律从床上猛地坐起,他想用手撑起自己,却发现它们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他将双手抬到空中,发现它们还在微微地颤,于是他只能弯下腰去,捂着脸长叹一口气。
怎么又做了这个梦。
他理了理思绪后才道:“我知道,待会儿会和父亲母亲请安的。”
一别数日,夜夜梦魇,温律的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书中排列整齐的字句尽数成了些看不懂的符文,它们密密麻麻地萦绕在温律眼前,惹得他心烦意乱,更遑论什么学业。
陈古楠身上那瘦弱的脊骨仿佛就在他的眼前,它一下一下地弯,一点一点地断。
“…真是他吗?”
温律忽得想起了自己当日脱口而出的一句“祸害”,只觉得脊背发凉。
当时陈古楠看他的眼神,如今还刻在他的心里。
之前佛像被摔、经书被毁,他又无端发疯,与同门起争执,差点酿成大错,那时他们都只以为是什么心魔癔症,可这几日,梦魇数次在他眼前呈现那日的景象,他回想着,陈古楠指尖的那一点未散尽的黑气,哪里像是正统的佛家功夫。
小师妹一事,定有蹊跷。
浑浑噩噩数日,温律终于在梦魇无尽的折磨和悔恨中瞥见点旁人不甚清楚的部分,他感觉大脑有些混乱,惊骇地站起身来。
“告诉老爷夫人,我今日有事!便不去请安了!”
温律披上了一件随手翻来的外衣,三两步走出门外,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慌忙间赶回去,急匆匆提起笔便要写,怎料,刚一句“昭叔”还没写完,他便愣了愣,随后自嘲一笑,重新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小师妹已经没了,修书一封,也不过为他们平添几分恼意罢了。
“酒肆…赌场…”
温律褪去了凌云寺的那身蓝衣,除夕过完,温府便为他添了新衣,他此时一身白袍,俨然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
只是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只记得先前数次瞧见陈古楠和那些朋友们进出这些地方,便也不顾什么礼法,就这么顶着满身的贵气和生涩走了进去,前脚刚跨进去,后脚又被人拽着袖子拦下。
“别走啊公子,玩两把吧。”
“就是啊,我观公子面相,不像个缺银子的啊。”
四周的哄笑声响起,温律的一张脸上也不由染上了几分薄红,他克己复礼惯了,自是不擅长应付如此场面的。
“我不是来玩的,我只想问问,你们见没见过这人。”他垂下眸子,双手不自然的握拳,显然是有些紧张:“前段时间,应该有位穿着红衣的少年来过这里,十七八岁左右的模样。”
已经问了那么多地方,只能来他和那些狐朋狗友常来的地方转转,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能得到他的线索。
那人听到是打听事的,神色有些不耐,但他盯着温律看了半晌后,忽的又笑了起来。
“小公子。”那人一边摸着下巴一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黏腻,他紧紧盯着温律的脸和钱袋,忽得露了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笑,“你不玩两局,空口白牙地在我们这地方套情报,可不合规矩啊。”
温律的一双手捏得更紧了,连指甲边缘都露出了几分白,但面上却是笑着的,他和善地抓起了钱袋,将它们放到桌上,随后轻轻开了口。
“那便玩上两把。”
比大小,猜单双,鱼虾蟹。
温律虽看不出其中门道,却也知道,自己这钱袋子若不赔在这儿,怕是走不出去,便也配合着输了钱财,接着又和和气气地再次开口。
“在下这里实在没有银子了,还望公子能告知在下那几人的行踪。”
“谁说没有了?”那人忽得一笑,眼神向下一勾,直直望向温律腰间的玉佩,“这不是还有吗?”
......
欺人太甚。
温律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住,正要解开腰间的玉佩,却见那人再次开口。
“或者,公子的这张脸和身段,便可值百金啊。”
“……”
“……”
对面的哄笑声有些刺耳,温律冷静的把这辈子看过的经文礼书都想了一遍。
他这下算是认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市井流氓,一下被气笑,正要翻脸时,却猛然瞧见了鹦鹉几人的身影,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成想真在这地方碰见了他们,当下也顾不上银两,忙追出去,看他们吊儿郎当地走着。
这几位看着不是个省油的灯,没成想竟也真有几分功夫,也不见他们喊累,只见他们正弯弯绕绕走进一片密林之中,正要穿越密林之时,温律的耳畔却传来了一阵打杀声。
温律自小受四书五经的浸润,又入佛寺,也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只得扭头,咬牙拔出剑来,一个转身,手腕一个巧劲,先是挡住了那袭来的剑,接着又抬起了右脚,随后一脚蹬在了身后那人心窝上,三四成力,正好能让那人吃痛弯腰,又不伤性命,几个来回之间,那些人自知打不过这突然出现的小子,为首之人皱了皱眉头,右手一抬,命令着其他人撤退,被救的那人也哆哆嗦嗦地跪下,忙开始道谢。
“小人甄樾桂,谢小公子搭救!”
温律却没有接过他的道谢,只是话锋一转,轻飘飘开了口。
“他们因何追杀你?”
这一下算是问到了男人的心尖,他忙一抹脸颊,竹筒倒豆子般开了口。
“我原先是江南一个戏班子里的,像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本就活的艰难,谁成想,一位小公子不知犯了哪门子的病,非说我们是在嘲讽他,天老爷啊,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唱过这出戏的,全被他随便按个罪名打杀了。”
不愧是唱戏的,甄樾桂嘴一张,哭的抑扬顿挫,直把温律哭的耳膜胀痛。
“人命关天的事,怎么不报官呢?”
“恩人呐!您有所不知,这地界的官员一个个活像是个死人,行为动作哪里像个好好的活人啊,恩人,您不如也跟着我,咱们一起去天行观避灾。”
“这就不必了。”
温律向前急走两步,早看不见了那几人的身影,心下一乱,便连忙拒绝了。
索性这几日下了雨,枯枝败叶全数粘在了人的鞋底,湿滑的泥地留下了几排不甚清晰的脚印,温律只得略显狼狈地追了过去。
只是他全然不晓,躲在暗处的那人此时正阴险的笑着。
“还真是硬骨头啊。”
“有种你就杀了我,老匹夫。”
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他的背上,陈古楠几乎失了说话的能力,只得痛苦地哼叫着,身子骨几乎瘦得瞧不见肉,俨然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难得的,这人今日似乎没什么继续欺负他的打算,只用力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拖着出去了。
陈古楠被扯着头发往前拖,本想睁开双眼,可长期被关在地下,今个忽一见得阳光,只能忙闭上眼,他只感觉自己的双眸几乎要被这点日头灼瞎。天色渐晚,层层叠叠的枯枝显出点危险的诡影来,像是要吞噬他。
“好不容易呼吸点儿地上的空气,珍惜吧。”
那人哈哈笑着,不知又将他带去了何方。
温律终究来迟,他跟着那几排脚步艰难赶到时,地牢狭窄的入口正大开着,往前一瞧,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已再无了半点活人的气息。
“当啷”一声,温律的剑便掉在了入口处,激起一片回声,又晃晃悠悠,可惜温律茫然着,无暇顾及它,终于,它剑尖一翘,还是掉了进去。
一、二、三……
温律闭眼默数着,剑鞘在洞穴内不断被石块撞击,发出令人心惊的动静,半晌,终于听到剑落地的声响。
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