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七秒。
这地牢极深,剑落下时,碰到了沟沟壑壑的墙面和石块,温律的一颗心几乎快要冲出胸膛,其中的凶险也自不必说,他不敢贸然行动,只好先从腰间把火折子取出吹着,随后快速燃了个不算大的火把,这才重新探过头去。
火光亮起,一小片黑暗的空地瞬间也被照亮,却还是一眼望不到头,大片大片的黑暗像是只巨大的眼睛,正牢牢注视着他。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温律,在这种情况下也着实让他觉得有些全身发毛,下方的情况无从探查,温律只好咬牙,一边暗自庆幸着自己腰间的一把短匕尤在,一边又伸出脚,向前迈,他咽了咽喉头间因紧张而分泌出的唾液,随后便掏出了短匕,插入墙面,一点一点下移。
地牢的入口处极窄,再往下,弯弯绕绕不知几回,才又开阔起来,地下到底有些缺氧,火光忽明忽灭,脚掌落地的瞬间,温律的额间便流下滴豆大的汗珠,在这一刻,他才终于后怕起来,生怕自己看见的,会是什么血肉模糊的不堪场面。
一步,两步。
脚下的枯枝在这时节和数日的放置中没了水分,在温律踩下去的瞬间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脆弱的不成样子。
滴答滴答。
他听到了水滴声。
忽得,温律的脚步一顿,面前赫然是一片被揉成碎渣的干草枯枝,倒不见什么狰狞的血迹,只是地上散落着无数黑色的碎渣,并不像枯枝,他不敢多想,只能放空大脑,快步上前仔细一瞧,随后他几乎便要吐了出来。
密密麻麻,是数不清的蛊虫尸体和虫卵,四周还有飘着些腥味的内脏碎片和药草渣了,看后只会让人觉得心惊。
“万一不是他呢…”
温律喃喃自语着,脸色却不由的更白了几分,他忍着恶心和心中的胡思乱想,随手捡起了一些,随后用手帕将它们包好,狠狠一咬牙,转过身去。
刚刚的佩剑不知掉到了何处,他还要快些去寻。
话虽如此,他的腿却是抖着的,一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几乎不敢呼吸。
他的心里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若是在这里遇到了不怀好意的人……
之后,温律也无心再数自己走了几步,只抬眼间,瞧见了自己的剑。
剑上的流苏正和伞上的挂件缠绕着,那把伞就那样撑开,被随意丢在一边,鲜亮的红蒙了尘,褪了些许颜色,几乎要叫人注意不到了。
“古楠...”
温律喃喃自语一声,几步上前捡起了佩剑和伞,长呼一口气,随手扔掉了火把,慢慢爬了上去。
此等邪物,早该一把火烧了去。
温律的心里憋着一口气,上岸后也不顾天色将晚,硬是顶着巨大的夕阳一口气走回了城镇,随后几下便敲开了那人的门,将手帕双手递上。
“魏…魏前辈,求…求您…”
他想开口,可心中早已一片混乱,竟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他的心脏时不时都会突然大力的紧缩一下,心慌和心烦意乱顿时将他的思绪堵满。
“温家的娃娃?”那魏前辈倒是长得慈眉善目,面上带着点中年人特有的和善,眉眼上挑,露了副笑的模样,头发已然花白,面上却不显老态,实在猜不出年岁,“怎么了这是,你先起来,好好说。”
“我师弟…陈古楠,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事实上陈古楠这丑事被遮掩的极好,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莫说是什么传播,就算是离凌云寺最近的在山脚卖茶的人怕是都不曾听说过这名字。
偏生这人是魏尹,使的手段虽是下流些的蛊术,可却生了个菩萨心肠,技艺精湛不说,来人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只要力所能及的,他总会帮把手,救了不知多少人的命,认识的人多了,知道的消息也就多了,昭家唯一一颗独苗被害,他还不至于不清楚点内情。
“我记得的,怎么了?”
“我怀疑此事是早有预谋。”
温律终于平复了心态,把先前陈古楠的不对娓娓道出,接着又举起手里的手帕,眼睫轻颤,说出自己的猜想来。
“只恐怕我师弟被人带走试蛊,活的人不人鬼不鬼,失了心智。”
魏尹听完后,心中便有了定论,他一边接过手帕,一边缓缓开了口。
“只怕你师弟先前就中了蛊,或是遭人蒙骗,心智已然不全。”魏尹说着,缓缓打开手帕,一手轻捻着手中的残渣,一边面有惊骇地再次开口,“此人怕是极擅此道。”
温律瞬间着了急,又想起自己之前说的重话来,愧疚不已,忙又要开口,魏尹却摆摆手,先一步开了口。
“我虽帮不上忙,可天行观未尝无人知晓。”
天行观……
温律几乎是瞬间下了决定,可想到父母的期许,瞬间又头疼起来,只得先借了纸笔,写了欠条,借了真金白银,头痛欲裂的开了口。
“魏前辈,实不相瞒,我身上这点银子在赌坊全然被搜刮了去,我父母估计也得了消息,我借您的银子,让您五分利,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日您上温家讨要即可,若我父母问起我来,您便说我怕自己沉溺享乐,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备考。”
温律一字一句嘱咐地清楚,见魏尹点了头,这才放下心来,连夜租了马车,一路前行。
这一路也不算太难,他夜里便在车厢里悠悠地睡,天蒙蒙亮时,便再启程。
拉车的是匹黄了牙的老马,懂点门道的一看见瘦马的牙便懒得再看,更别说那破破烂烂的马车,说是租,其实温律给的大笔银子早够买匹年轻力壮的马和不错些的马车。他将衣裳一换,脸上又抹些黄土,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危险,摇摇晃晃的便到了地方。
只是他没想到天行观的门前如此拥挤。
密密麻麻的人群几乎要将他挤到几里开外,各个脸上挂着狂热的光,门前密密麻麻几千张届时上好的宣纸,风一吹,便哗啦啦地发出些声响,此时,门被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出,人群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依旧是往日的规矩,各类消息来此做好登记,卖计五两起步,问话十两起步,交换消息这边来。”
那人简直是个活生生的笑面虎,面白无须,唇角笑意不减,声音柔和,却暗暗含了内力,把人压得再不敢说话。
话一出口,人头攒动,暗地里还互相较着劲,温律被数次挤开,又焦急地拍着那人的肩头。
“这位大哥,是我先来的。”
可那人却冷哼一声,再次向前。
“我都来了几日还没到我,你说你先来的就要让你?”
温律被他堵的哑口无言,实在没了办法,在人群中沉沉浮浮,直到日落西山,众人散去,温律才恍惚间发觉大门早被紧紧关上。
第二日,第三日,依旧如此。
“这样下去怕是再过一月也排不上。”
这样想着,温律只好站在门口,不敢再去客栈,生怕自己来的晚了,可这下他才发觉,每夜都有人站在门口,不顾冬夜寒凉,有些体弱的,在第二日便没了声息,接着便会被悄无声息地拖走。
所幸温律的身子骨还算强健,终于在第四日中午艰地挤进了门,随后又被那人笑眯眯地迎进去。
“已到了午饭时间,温公子还是请先用饭吧。”
那狐狸眼的公子微微一笑,依旧是一副笑面虎的模样,倒把他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
“瞧您说的。”那人笑着拍拍手,数十个模样艳丽的侍女便鱼贯而入,各自手里举着托盘,托盘外则镶嵌着各色的宝石,冒着热气的几道菜,是他在温家都未曾见过的,“我们天行观知天下的机密,还怕认不出您这般俊俏的公子不成?”
他笑着去拍温律的肩,侍女也纷纷走来布菜,温律无端想起了外面冻死的妇孺来,忽得有些恶心,便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只是这模样很快便被他瞧见,随后他便笑着解释起来。
“怨不得我们情报上说温公子最是公正的菩萨心肠,只是您也看见了,我们天行观日日交易皆是如此,难不成我还能给她们特例不成?若开了这先河,日后又该如此?您怕是也不知道她是谁,扬州的花魁,来这儿就是为了问那许诺要娶她的负心人在何处,可您知道那人是谁么?”
他说到这儿,夸张地笑了下,指了指天。
“上头的事,价格可不是她能想的,与其让她日日想着这些银两,还不如在期盼中笑着闭眼。”
是了,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价,牛二家媳妇翠莲的奸夫是谁,要十两银子,可你若问府衙大人家第三房小妾生出来那崽子究竟是谁的种,就变成了五百两。
“天行观,果真如传言所说……无所不能。”
温律终于是有些反胃了,他随口应了两句后,食不知味地往嘴里送了两口点心,之后便掏出了手帕,将它送到那人眼前。
“哟,稀罕物。”
那人略有些惊讶地睁大眼,接着又很快恢复了那副摆着笑意的样子。
“温公子,您这问题……”
“可是另一个价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