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感情多数是这样的东西,长久间建立,顷刻间倒塌,不过起落。
想到这里,他倒是不期然发现,即使已经吃了一部分情绪,补充了魔力,他的心情似乎也没有好转。
那个沉重的墨块,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体里,时而化为浓郁的黑水,时而化为压迫的重石。
人类会把这种感情叫做什么呢?
小魅魔缓缓合上眼,蜷缩起身体,任由自己陷入梦乡。
会叫它——哀恸吗?
他不知道,他并不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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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日打发走江怀风后,阿米利亚的行动自由了很多。
没人会再时不时强拉着他一起吃饭,也没人会在各个地方随机刷新一样出现,和他搭话,更没人对他去的地方仿佛一不留神他就会走丢似的,锱铢必较要计较个清楚。
所以他可以不必再吃不喜欢的人类食物,可以不必和人类对话,也可以随意穿行在客房和那片花园之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他却不再像之前那般自在了。
说来也怪,他醒来的那天起,吹冷了废弃区整个冬天的雪停下了。多亏了这,他不必满身风雪一路坎坷地回去。
但最冷的时候往往不是下雪,而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
自从不再下雪,阿米利亚经常会去客房后面那片花园里逛逛,观察那些雪层的融化情况。实际上,这些雪融化的速度很慢,废弃区本就多风雨,少阳光,冬天更是难得能见到太阳,因此温度不高,雪也一直堆积着不化。
他有时看着那些冻得硬邦邦的雪层,觉得余枝可能是在骗他。
这样冰冷的、残酷的冬天过后,这一片被荒废的抛弃的土地之上,要怎么才能开出一朵娇嫩鲜艳的花?
尽管如此,他仍然在等待春天,等待自己朋友口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个季节到来。
人类为什么会对春天抱有这样的幻想?为什么会觉得春天能够治愈一切?为什么会以为春天就是好的开端?
属于魔族的许许多多个疑问,在这段时间中,有时会被思考,有时会被抛弃。
阿米利亚做好了打算,等身体恢复好,等春天来临,他要离开这里,去往北境,去找到那位最强的元帅,也去看看这个世界无害的雪。
为了观察这片花园雪层的融化情况,最后他住进了余枝留下的那间房里。
江怀风没有像上次一样多说什么,只说了几句常见的安慰,也说会为他保留原来的房间,就答应了。
阿米利亚坐在窗沿上,时而研究魔法,时而观察雪层,时而逛逛花园,时而出去撩拨江怀风,再吃掉他的正面情绪,生活平静得不可思议。
有一天,废弃区放晴了。
覆盖了整个冬天的乌云,那一天被阳光穿透,露出了一角太阳。
长时间藏身地下的人们,看见那一抹阳光,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像是心头浓重的乌云,也在这一日被那些光芒照亮了一般。
阿米利亚看了一整天雪水融化并成溪流的景色,也听了一整天滴滴答答水流融化的声音。
他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这么激动。
雪要化了。
而雪化了以后,就是春天。
阳光出现的这个夜晚,阿米利亚坐在窗台上,望着遥远的月亮时,院子里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或许从某种意义上,对方也算是经常这样出现的客人了。
那个身披清冷月色,黑发都沾染银光,灰绿眼眸黯淡的男人走进院子的时候,阿米利亚便注意到他了。
或者说,以这个人的情绪波动之强,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他不知道这段时间对方去了哪里,多半是和他无关的事,但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的身后,确定没有在这人身边见到第二个身影,也没有多出任何别的东西。
这个人像是一匹彻底融入野外的孤狼,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阿米利亚本该无视他,但他想了想,打开了窗户,喊了他:“郁衡。”
郁衡抬起头,面色冰冷,比散落在地的月光更多几分凉意。他明明身形高大,身材也恰到好处,并不瘦弱,在抬眼的此刻,却无端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脆弱与悲痛。
这个时候他又不像是一只狼了,倒像是一只惨遭抛弃的狗。
阿米利亚心中无情点评着,问他:“余枝怎么样了?”他的口吻像是在问一个还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人。
郁衡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一口气从胸腔吐出,又咽下,最终传出了嘶哑的声音:“她要去该去的地方了。我会带她回她的家乡,这里不适合安葬她。”
余枝的家乡在南港那边,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废弃区人。
阿米利亚能理解他的做法,但他不理解的是,这个时候,郁衡来找他做什么,难不成只是单纯道别吗?
“那么,祝你一路顺风。”他给出了这个时候合适的回答,“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他指的是奴隶的事,两人都明白。
按照他们之间的关系,话题说到这里,似乎就该中止了。
但郁衡靠近了他,走到了窗台前,轻声道:“你不难过吗?”
阿米利亚顿住了,他细细打量郁衡的表情,终于理解了对方为什么来找他。
他慢慢叹了一口气,比这月光更凉薄。
“你不该向我寻求安慰的,我是只小魅魔呀。”
白到隐隐湛蓝的月光下,阿米利亚坐到窗台上,轻轻捧起他满是泪痕的脸,像是慈悲的神捧起他的信徒,脸侧溢满圣洁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