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平衡着自己的生活,努力维持这样的日常。
于是他开始做梦,很多很多梦。
每一日都梦见他以脑中那个声音指示的办法杀死了小工头,每一日他都见到自己满手鲜血,每一日都从噩梦中惊醒。
白天与黑夜的界限逐渐不再分明,白日的斥责打骂随着身体的疼痛传入梦境,梦里的杀意腾腾顺着昏沉的头脑映入现实。
小郁衡记不起来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太过寻常,寻常地下矿井,寻常地回去,寻常地被打骂,寻常地杀死了小工头。
……杀死了小工头。
在小郁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之前,他们共同生活的房子便被巨大的力量拍扁了一般,从这片区域中消失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到底何等可怕,轻而易举就将一个人,将一座屋子,将一处存在,泯灭了。
后来的时间里,小郁衡过上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他做了什么,他不知道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他也不知道自己逃走之后还能怎么办。
只是不断地逃、逃、逃!
他想逃开过往,想逃开事实,想逃开记忆里那个残酷而可怕的自己。
同时他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即使如此,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没有死呢?
茍且偷生也好,浑浑噩噩也好,自暴自弃也好,小郁衡还是不想死。
活着或许没有特殊意义,但死亡总该是有意义的,他想。
或许那算是他唯一的固执,至少在他明白自己的死亡有什么意义之前,他不想死。
躲躲藏藏了两年,九岁的小郁衡逃离了西山。
他原本想去北境,他想见一见北境的雪,也想看看那位远近闻名的北境元帅。像那样的人物的死亡,大抵是很有意义的。
但在路途中,他经过了废弃区。
废弃区不是一个好地方,颓唐、萎靡、凄冷之类的词才能形容这个地方。这里与外界任何的东西似乎有一道分明的界限,拦住了属于光明的那一边,只留下供魑魅魍魉躲藏的阴影。
废弃区也不是一个坏地方。没有太多想法,没有太多关注,没有太多秩序……太多“没有”存在的地方,会变成自由与散漫的扎根地。这是个接受社会不容许的垃圾存在的地方,也是一个接受废物、破烂和怪物的垃圾桶。
自认为怪物的郁衡很难不被这个地方吸引。
他决定暂时在这个地方住一段时间。
他留了下来,留在彼时江怀风刚刚上任的C区,却再也不与人有过深的交情,对任何事都不愿意倾注多余的感情。
脑内的恶语依旧,他慢慢习惯压抑自己,习惯这些冰冷的话语流淌在每一寸血肉里。
日子似乎与之前别无二致,三年后,十二岁的郁衡打算再次启程。
那时,他无意中打听到了神之容器的消息,并很快将这个词和自己联系到了一起。
失常者、失序者,每时每刻的恶语,不稳定的精神,各种特征一一吻合,几乎要叫人怀疑是不是有人专门照着他的样子画了一副特征图。
但比起这个,小郁衡更有兴趣的是——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和他一样的存在?
一直以来独身一人的经历,过分孤寂灰暗的生活,让他不免产生了这样的问题。
他希望这个世界有和他一样的人,他希望有人能够理解他的痛苦,他希望至少他不是独一个。
独一无二这个词,实在是太寂寞了些。
可郁衡终究没能启程。
走到废弃区边缘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个子小小、头发卷卷、脸上有点雀斑的小女孩。
她叫余枝。
像是逃难而来的小女孩穿着破旧的连衣裙,抱着一个灰扑扑的包,她怯怯的,又饱含期盼地看着他。
郁衡因此停下了脚步。
他冷冷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家伙,未到变声期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不耐,“滚。”
郁衡讨厌那样的眼神。
郁衡知道那样的眼神。
那是很久之前,他看见养父母时露出的模样。
仿佛是弱小的,无力的,脆弱不堪的他自己的模样。
第73章 第 73 章
郁衡一直觉得, 如果没有遇见余枝,他的人生大概很快就会失去意义。
他们相遇那一年。郁衡十二岁,余枝八岁。
余枝一家原本生活在南港, 生活还算平静, 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恩怨,他们不得不离开生活了许久的家乡, 过上了逃亡的生活。
朝不保夕的生活并不会迎来救助或新的希望,病痛与折磨才会提前抵达。
一条又一条灰朴朴的布盖上亲人们的眼睛, 一次次垂落不动的手,再也没有吐出的声音,让余枝懂得了死亡的含义。
最后的最后, 轮到她为爸爸妈妈盖上眼睛,握住他们的手, 痛哭流涕。
从此之后,她成了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的余枝与孤身一人的郁衡,在废弃区C区的边缘相遇了。
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至少对于郁衡来说, 不过是他碰见了一个甩不掉的麻烦罢了。
他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怎么就招惹上了这样一个还流着鼻涕的小女孩非要跟过来, 不论恶言相向,威逼利诱都不肯离开,像是认定了他似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十二岁的郁衡眉头紧皱,与成年时的冷硬不同, 将烦躁与厌恶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对讨厌的人半点不给好颜色。
余枝被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僵了一下, 很快又大着胆子,仰着头回答:“我、我想跟着你, 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