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想:“阿绣哥才一点儿没变。”
严绣本是猎户的儿子,十五岁去考武举,骑射步射都举第一,唯独考到第三场策论,兵法、作文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在县里做个巡检了事。偶尔要写公文,严绣就去县学找他帮忙。孔梦科写着写着,就如回到往昔那样安心快活,把那条子誊了一份道:“阿绣哥,以后你照着这个写。”
写到事由,孔梦科问:“你为什么告假?”严绣道:“就说我病了。”
孔梦科一急,停笔道:“你怎么病了?”严绣撩起袖子,露出一条矫健漂亮的手臂,道:“我好好儿的,这像病了吗?”
孔梦科脸顿时红了,结结巴巴道:“那你、你怎么要告假呢?”严绣亦觉得不对,耳根慢慢红起来,然而没有答他的问。等孔梦科写完了条子,严绣打声唿哨,窗外便飞进一只乌鸦,把那条子叼走了。孔梦科大感新奇,又要发问。严绣才道:“我要送你回去。”
孔梦科想起那阴湿的牢房,忙说:“我不要回去了。”
严绣不解:“旁人来到阴间,个个都闹着回去,你为什么不想?"
孔梦科眼眶一热,道:“你不懂的。我…我吃不上饭。”他原还想说“没考中举,还被关在牢中”,又觉得这两件事太过丢人,临到嘴边,把话咽了回去。
严绣也很为难,思索了好一阵,道:“我省得了。你去县衙,东边侧门有一株柳树。往上数两个树杈,我以前在那藏过一两银子。就剩这些了。"
严绣穿了外衣、取了腰牌,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长斗篷,也穿好了。他走出小屋,牵出一匹黑底夹白的骏马,叫孔梦科坐上去。孔梦科百般不情愿,可怕他往下追问,只得红着眼眶坐到马上。
严绣跨到他身后,踩着马镫道:"一会过关卡,你机灵些,看见阴兵就躲进斗篷里。"
孔梦科应了,严绣仍不放心,说道:“若被发现我带人出去,你就走不了了。”孔梦科心道:
"走不了正好。"严绣又说:"我还要被罚俸,给拖去打军棍。你就算想死,也不愿看阿绣哥给人拖去打罢。”
孔梦科仿佛被他看穿,缩缩脖子,答应道:“我一定不给人看见。”
第三章 素棘黄泉
严绣的骏马绝非凡马能比。孔梦科坐在前边,被狂风激得几乎睁不开眼。跑了不到一刻钟,四周大雾连绵,又是夜间,更什么也看不见了。严绣单手执着缰绳,拉起斗篷道:“请你躲进来罢。出了这片迷雾,就到关卡了。”
孔梦科拿斗篷遮着头脸,冷风终于稍缓。他从那布料缝隙之中望去,只见霜月如钩,道旁黑树红花飞掠而过,浑不似人间景象。孔梦科怯然问道:“阿绣哥,所有人死了,都会留在地府吗?”
严绣一夹马腹,淡淡地问:“怎么,你想留下?”
孔梦科觉出他语气不好,迟疑道:“我……我想见见我娘。”
严绣这才缓和些,道:“也不是人人都留在这。尘缘未了的投胎去了,还有的下十八层地狱……"话到一半,他又宽慰道:"你娘大概是投胎去了。每日来来去去许多阴魂,我也没见过她。”
说话之间,那匹骏马已奔出雾海。孔梦科抬头一看:一座黑压压的城门矗在月下。两个阴兵面罩黑气、披盔挂甲,守在城门两侧。孔梦科忙钻进斗篷里边。严绣将马勒停,那两个阴兵齐声道:“何人出城?所为何事?”声音皆阴恻恻的,教人汗毛直立。孔梦科一动也不敢动,紧紧攥着斗篷两沿。这姿势仿佛缩在严绣怀里。严绣身体又冰又凉,斗篷却很是闷热,还闻得到严绣身上似有若无的汗水味道、胯下马儿腾腾的牲畜气味。孔梦科一面想:“人死了还会流汗么?”一面听他们对话。严绣动了一阵,大概他解下腰牌,交到两个阴兵手里。外面随即传来好一阵闻嗅的声音,一个阴兵悄声道:“是个新来的阴差。”
孔梦科松了一口气,那阴兵却又冷森森说:"不对不对,怎么还有别的魂魄气息?"严绣或许怕他紧张,又或许怕他掉出去,空的一手轻轻地环了过来,答道:“我做阴差的,带别人魂魄的气息,不很正常么?"
那两个阴兵犹疑半晌,一个压着嗓子说:"这是严老虎。”另一个也低低道:“放他走罢。"一严绣纵马出了城门,跑出好远,孔梦科热得满面晕红,才从斗篷里钻出来,笑道:"严老虎?严老虎是什么意思?"严绣颇不自在,道:“你莫听他们胡说,坐稳了。"
眼前是条宽广平阔的长河,同是一派凄冷的景象。严绣说道:“你坐稳了,这是黄泉,我们不走桥。”
孔梦科闻言抱住马颈,忧道:“那怎么过呢?"
严绣一扯缰绳,轻叱道:“飞霰,走!"那黑马便往前迈步,稳稳踏在水上。孔梦科惊叹道:
"还有这样的本事!达摩祖师渡江还须折芦苇,阿绣哥连芦苇也不须要。"严绣道:"达摩是谁?你是不是故意取笑我?"
孔梦科咯咯地笑道:"达摩是禅宗的老祖师呀。"严绣喝道:“你果然取笑我,谁要当那老和尚了!”
这好几年来,孔梦科从没一天这么自在过。黄泉上凉风荡荡吹着,波涛之中映出月影,点点散白,黑水银沙。走到河心,孔梦科笑叹道:"阿绣哥,我们算不算"黄泉共为友,了?"
严绣不解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在黄泉当朋友吗?"孔梦科转念想道:""黄泉共为友,,上一句说的什么?‘结发共枕席,,哎呀!”于是胡乱地搪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