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荀月觉得自己幻听了。
不仅幻听,还幻视,不然怎么能看到李瑜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第一次对她露出了委屈抱歉的神色?
“我之前也是没办法了,”李瑜苦笑,“李记越来越有名,抢了天香楼的生意。孙掌柜说倘若我再想不到办法,就不帮忙还掉我爹的赌债了。我一个弱女子,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是在说之前剽窃李记菜式的事儿。
提到李勺,李十味的某个开关都被打开,对自己的孙女又多了爱屋及乌的疼惜,仿佛前些日子的龃龉不存在一样。
李瑜的声音哽咽起来,“后来,世子爷看中了我的手艺,孙掌柜这才继续帮我。可是世子爷口味挑剔,我日日焦虑忐忑,日子也不好过……”
李荀月暗戳戳地想,这几句可能说的是真的,谢世子确实是神经病。
“这些苦我一人承受也就罢了,可谁知有人放出谣言,说你盗了我的家传菜谱,真是好歹毒的用心!既挑拨了你我姐妹二人的感情,又将李记和天香楼置于风波之中!”
李荀月:编,你继续编。
“世子爷听到了传闻,怀疑是我李代桃僵,让我在比试中证明自己。倘若我输了,就要断了我的双手……”
说到最后,李瑜哭了出来。
“祖父,您是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为了练得一手厨艺,用了多少功夫,吃了多少苦。”
李十味骇然。
他何尝不知道孙女的努力、野心和抱负,哪怕她再三忤逆顶撞自己,他也舍不得割断血浓于水的羁绊,折断她的羽翼。
更何况是断手!
他瞧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微微怔愣,这样的痛,他一个人吃过就够了。
李瑜擦干眼泪,柔声道:“我只需要赢这一次,只要赢这一次,我就回家帮忙做事……至于妹妹,这些年攒的嫁妆我都给你,权当补偿……”
李荀月偏头看她,这逻辑根本站不住脚啊——既然都要求着孙掌柜帮她爹还赌债,哪儿来的钱攒嫁妆呢?
她没有点明,眨眨眼后也蓄上了泪水,“这样啊……可我贸然退出比试,旁人会说我剽窃心虚,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院子里传来肴娘呼唤儿子的声音,李十味突然清醒了些,手心手背都是肉。
“是我考虑不周,明日我就告诉外面人,你们俩的手艺都是我教的,不存在剽窃复刻一说。”
呵呵,原创者和抄袭者变成师从一脉,是谁吃亏了,她不说。
李荀月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这样啊……但是比试我不会退出的,大家各凭本事好啦。”
只要我没有道德,你就绑架不了我。
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李瑜低声唤道:“祖父……”
李十味长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你随我来。”
……
第二轮比的是白案。
作为评判的还是上回那些官员,比试者却只剩下李荀月和李瑜二人了。
经过上次的菌子风波,谁也不敢再蹚这趟浑水,就连这些久经官场的人精也夹紧了尾巴。
社死的知州本想借病龟缩,架不住谢旻一日三次“登门拜访”。
不怕世子发神经,就怕世子发善心。
热心的谢世子带来了随行的太医院大夫,一天三顿喂补药,烧得他眼冒金星,亢奋地绕着徐府走了一夜又一夜。
更痛苦的是,每走一步都回忆起那日中毒发疯的画面,羞愧得挠头跺脚,难以压制找面墙撞晕自己的冲动。
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知州大人顶着两团乌黑的眼圈,坚强地告诉谢旻——他健康得很!
而后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坦然入座。
呵呵,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第二轮比试设在寿县的官家会馆。
中庭内,八条桌案依次摆开,各位官员强撑着笑意寒暄叙事,眼睛却瞄向席首的谢旻。
此人今日安静得离奇,左手轻摆玉扇,右手托腮,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梅花树上的一只彩蝶。
对,就是含情脉脉。
谢旻长了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日光穿过浓密的睫毛,在眼中落下星星闪闪,他正经看人看东西时,就是这么副多情却又天真的模样。
觉察到旁人投来的视线,谢旻弯了弯嘴角,露出今日第数不清个的微笑。
众官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后背发凉……
锣声响,菜品出。
后厨的门前树影交织,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跨过门槛。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她望去。
来人着一身翠绿衣裙,粉雕玉琢的脸蛋儿上挂着浅浅笑意,浑圆的杏眼晶莹透亮,带着天真与娇憨。
无人留意的地方,谢旻不着痕迹地侧开身子,掩饰眼中的讶然——
这人是谁?前几日的甲虫精哪儿去了?
李荀月不知道,因为她酷爱穿一身耐脏的深棕麻衣而被某人取了外号。
今日这身衣裳是李肴娘从箱底翻出逼她穿上的,理由是——“以前穿的像个八旬老头,谁看了都会没胃口。”
穿得像黄瓜似的,别人就有胃口了?
她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袖,看着侍女们步履轻盈地穿梭而来,接过她手中的木盘,将其中的菜品一一铺开。
侍女手持象牙筷,小心翼翼地将点心从蒸笼中取出,置于花缠枝莲纹青白瓷碟中。
李荀月上前,逐一介绍。
第一道是上品虾饺,皮薄如蝉翼,粉嫩小巧,散发出诱人的光泽与香气。
虾仁的鲜甜与猪肉的醇厚恰到好处地交织在一起,唤醒了所有的味觉细胞。
“蝗虫”谢旻不懂得尊老爱幼四个字怎么写,一笼虾饺悉数入肚。
剩下的人只好频繁滑动喉咙,丝毫不敢泄露心中的不满。
接着是干蒸烧麦,也是以虾肉和猪肉作馅,佐以香菇调味,金黄色的蛋液外皮将它们包裹成灯笼形状。
原本烧麦上还应有蟹子作为点缀,李荀月将它换成了更平价的咸蛋黄,也别有一番风味。
而蜜汁叉烧包与前两者不同,内馅的叉烧肉肥瘦相间,入口即化,甜中带咸,咸中透鲜,与松软的面皮完美融合,咬下去是初雪覆盖唇齿的温柔。
最后是李荀月的绝杀——酥皮蛋挞,与前三者并称点心界“四大天王”。
众人好奇打量着金黄色的甜点,层层叠叠的酥皮薄而脆,托起了一色嫩黄,里头的东西软嫩柔滑,几乎能想象到它落入口中的细腻。
轻轻一嗅,满是浓郁的蛋香。
酥皮易碎,谢旻吃得格外精细,优雅到一点屑都没掉。
表情大体上是享受的,但是李荀月还是捕捉到了一丝……
该说是惊艳,还是惊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