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呼吸。
这是于笠的第一感受。
他试图抓紧胸口,身子却重如千斤,抬起手臂都艰难无比。心脏如同逐渐飙升的马力,疯狂跳动,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要夺走世界所有的声响。
好在这样窒息的痛苦没有持续多久,他的呼吸就平复下来。
恰到好处的空气如同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妈妈……
人在意识迷离时,总是会想到自己至亲的人。
可惜自打他懂事以来,他的妈妈就没有这样温柔地抚摸过他的面颊。
对了,他现在是在哪里?
头顶上传来什么东西打开的声音,细碎的声音如同雨珠淅淅沥沥掉落下来。
“不敢相信,简直是奇迹。”
“这不是好事?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我们医疗院的名声就更响亮了,一个将死之人都被我们熬活了。”
“快别说了,他醒了。”
于笠翕动着千斤重的眼皮,刺痛的感觉还没有消散,恍惚几小时之前,眼睛才爆炸开来。
他不敢猛地睁眼睛,但是他能模糊地感受到头顶上并没有强烈的光源,即便如此,他仍旧掀开一点眼皮。
确定没有强光后,他才慢慢睁开双眼。
定睛一看,头顶前聚着两个脑袋,两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于笠先生,你醒了,感觉如何?”
爆炸逆流的晕眩还盘旋在脑门上,不过如同那燥气,慢慢消退。眼睛的刺疼也变得能够忍受。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问:“这里是哪里?”他作势要起身,却发现手臂使不出力气。
“不要着急,你躺了太久,身子一时间不听使唤是很正常,请先躺一躺。”
面前打扮成护工和医生模样的两人,见于笠苏醒,面上的微笑完全藏不住,其中一个医生模样的老年女子,安抚着于笠,“小伙子,我已经让人通知你的爸妈了,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迅速赶来。”
“嗯嗯,是的。”年纪稍轻的女护工附和点头,不由地感叹:“天呐,这么多年啊。”
于笠的意识几乎回笼,因为无法起身,除了面前的两位工作人员,只能看到一堆医疗器械围绕着自己。
而他躺在一个仓里,头顶的罩子已经自动打开。
“我这是……”他一时间有点摸不清情况。
那位稍微年轻的中年女护工忙解释:“于笠先生,你之前出了车祸,生命垂危。你爸妈当时绝望死了,不过好在当年我们刘主任带着团队推出全球第一批全汽化医疗仓。”她指了指身边的老医生,“刚开始,我们以为没有希望,没想到你的状态逐渐平稳下来,如今你醒了,真是可喜可贺哈哈。”
中年女护工面上的喜悦根本无法掩饰住,“多亏了刘主任啊。”
刘医生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算是接受这样的夸奖。把一个必死之人救活,这说出去,她墙上的妙手仁心又可以添上一张巨大的红幅。
这些年来,医疗仓不是没有投入使用,许多大病重伤的通过医疗仓都纷纷治愈,唯独最开始使用的病患于笠迟迟不苏醒。
能救下大大小小的病患,算得上医德至高,但是仍旧会有一些人嚼舌根,说医疗仓技术不成熟,拖着病人不苏醒,不过是骗病患家属的高昂医疗费罢了。
现在这一心结终于解开,刘医生也是难以把持住自己的欣慰。
“我昏迷了多久?”听他们话语中的描述,自己好像不仅仅是躺了十天半月。
刘医生吐出一口气,即使面上戴着口罩,眼睛中的感概也溢了出来。
“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于笠惊得马上要立马坐直,但是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
二十年,算下来,他出车祸的时候十八岁,现在也有三十八了。而他的爸妈,早就踏入六十的大门。
二十年,孩子能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也有人悄然离去。一座破旧的城市可以推翻重来,脱胎换骨。
或许曾经车祸的地方,已经推成平地,搭起绿地公园。
知觉渐渐回来,他仍旧是艰难地撑起身子,接过护工递来的清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躺了二十年,倒也不口渴。
他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毫无疑问,医疗仓能维持身体的基本机能,但是曾经锻炼良好的肌肉全都消失不见,好像被浓酸消解掉一般。
高昂的医疗费用、医生护工坚持不懈的照顾,他现在是身子算不上干瘪,但是有久躺不动的憔悴和羸弱。
他想慢慢下地,想来爸妈已经在来的路上。纵使他大病初愈,也不想留给爸妈过于憔悴无力的形象。
虽然一直以来,他和爸妈的关系不算亲近,但也不是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对立。尤其是他刚刚醒来,仿佛回到儿童时期,急切渴望亲人的关照。
刘医生戴在左耳上颇具科技感的耳夹微微闪了一下,她轻轻碰了下耳夹,径自出了门。
护工观察到于笠意料之中的惊讶,笑着解释:“你睡了太久,不知道事代真是天翻地覆。刘医生戴着的是最新款的通讯耳机,只需要主人的指纹就可以唤醒,使用到的是成熟的xr技术,一个小小的耳机就可以实现曾经手机的功能,甚至还能跟现实的事物进行交互。”
护工捏着自己右耳的耳机,笑着说:“于笠先生,这东西就跟手机一样,不贵,等你恢复得差不多,买一个就是。”
在他出车祸前的那一年,就有厂商推出类似概念产品了,二十年来,得到普及和发展也是情理之中。
于笠双臂撑着躺板,试图将双腿挪到外边,好着地站起来。
护工赶忙上前拦住他,“于笠先生,你也算是大病初愈,还是先休养一下。太着急运动会适得其反。”
于笠不得不止住动作。
他能够感受到肩膀的酸胀、双臂的无力、腰背的僵硬,但是下半身没有半点知觉。
想来也是,自己昏死多年,没有那么快恢复的。
自动门无声关上,刘医生背着手走进来,她伸出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在于笠身上的关键肌肉处捏了几下,吩咐他躺下。
“小伙子,你才醒来,身体机能还没有完全恢复。我这边看了刚刚医疗仓传来的数据,你可能还需要躺一个月。”她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抚摸着于笠的脑袋,安慰说:“一个月后没有问题,我们就将你转移到休养病房。”
反正躺了这么多年,多一个月也不是问题。
“我爸妈呢?”刚刚刘医生提到他爸妈会来看望他。虽然按照时间来算,他已经三十八岁,但是二十年宛如一场梦,他的心态还没有办法扭转到一个三十八岁男子的状态。
刘医生扶着他躺下,“他们已经来过了,知道你醒来欣喜若狂。不过这里是特殊重症医疗室,不好探视,他们去监控里看着你。”
对,这样的房间,家人确实不好进来。
他眼神四处瞟,试图寻找到摄像头,刘医生捕捉到他的眼神,笑着说:“病房用的水滴摄像头,即使是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再睡一会儿吧。”
“嘀嘀”两声,舱门应声合上,无色的气体从出气口喷射出来,于笠睁大双眼,竭力找出水滴摄像头的位置,但疲倦像头猛兽袭来,他的身子软下来,眼皮也在挣扎中,耷拉下去。
短短五秒,他再次失去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他躺着的不再是“冷冰冰”的医疗仓,而是温馨舒适的传统病房。
刘医生这次不在病房,只有两个护工在室内忙活,一个护工正在检查他的身体数据,另一个护工正在给窗台的雏菊浇水。
浇水的护工正是上次醒来时见到的那个。
于笠是她跟陪时间最长的病人,她对于笠的感情已经超出简单的医护责任心。即使实际年龄,她大不了于笠多少,但是看于笠就如同看待自己的孩子。所以于笠一醒来,她就立马凑过来。
“于笠先生,你醒了。”她按下床边的按钮。才一会儿,于笠明显能够感受到额头的汗珠渐渐消失。
于笠一眼看到护工放在左胸口的工牌,上面写着“张芳”。
“张医生,谢谢。”
张护工很是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哈哈,这是我该做的。叫我张阿姨就是。”
“一般来说,我全天候都会守在这里,直到你出院。”她指着病床伸出来的一个机械臂,将它推到于笠面前,“如果我不在,你可以语音唤醒它,在护工那一栏,有我的呼叫热线。”她一边说,一边划动着虚拟屏,“当然呢,你也可以在上面写上你的饮食需求,只要符合我们营养师的标准就行,同时心理咨询师也是可以预约的。无聊的时候,看看电影也可以。”
她戳了一下电影模式,顷刻,整个病房转换成一个虚拟影院。
于笠面上没有表现,内心已经连连称奇。
他向来病少,去医院的次数寥寥无几。当年的病房也有类似功能,不过都只能依托在一个病床小屏上实现。
看来病好出院后,去适应新时代的科技还需要一段时间啊。
机械臂的虚拟屏跳出一个弹框,上面写着“看望申请”。与此同时,张芳的耳机也闪了一下。
“于笠先生,有人来看望你,看望人的姓名是齐禾。你看你认不认识,要不要他进来?”
是齐禾,当初车祸前,最后见面的人就是他。
齐禾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在他心里,还是有一定的分量的。
“让他来吧。”于笠学着张芳的操作,简单发送语音指令,床头慢慢升起,他顺理成章靠坐起来。
自动门打开,走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进来的中年男子先将于笠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才把补品水果交给护工,踏着光亮的皮鞋,走到病床前。
“你这是一点没变啊。”中年男子开口。
面前的男子脸上并没有一点皱纹,光是看皮肤和身材,就状态良好。但是他全身到下的沉稳气质都看得出他大抵快四十了。
如果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于笠对齐禾的五官记得清清楚楚,面前的中年男子他都会有些不认识。
“齐禾,你小子。”于笠看着齐禾西装革履的模样,不禁打趣到:“你现在人模狗样啊。”
齐禾弹了弹自己的西服下摆,露出自己手腕上低调奢华的手表,“是啊,我爸妈提前退休了,我啊,不得不提前接过衣钵。也就是走了狗屎运,公司的情况马马虎虎,一年营收也就二十亿。五年前,公司勉强上市。”他指着自己的手表,“喏,不错吧。这是去年刚收购的一个钟表品牌的限量手表,品质马马虎虎。”
于笠对这种复古的时尚不太感兴趣,研究不多,但不得不肯定这只手表外观看上去格外贵气。
“帅!”他毫不吝啬赞赏。事实上,他知道齐禾青春时期就想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绩,在于笠窝在实验室捣鼓四不像发明时,齐禾已经陪同他父母出入各类场合,提前积攒社会经验。
虽然平时和自己嘻嘻哈哈,但是于笠自己也清楚,在那些大人的眼光里,齐禾更加未来可期。
曾经齐禾的父母也不过算是个末流商人,现在也算是经他手发扬光大,光营业额都大大超过于笠爸爸的公司。
他真心为这个好兄弟实现自己理想感到高兴。
“忘了跟你说,我老婆也要来看望你。她在路上看上一只包,女人嘛,你懂的,一逛就不可收拾。”齐禾抬手看看手表,“她马上就到了。”
于笠点点头,兄弟的老婆自然没有问题,他发送讯息给退出病房的张芳,提前打好招呼,好让嫂子方便来病房。
“你小子现在这么成功,老婆不得是个大美女?”于笠给他一拳。
齐禾拍了拍自己弄皱的袖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忘了跟你说,我老婆你应该认识。”
话音未落,自动门开启,张芳引着一个女子进来。
“这是我老婆,原采。”齐禾揽着貌美女子走上前。
“哎呀,老公,别搂我那么紧嘛。”蒋原采作势要将齐禾推开,但是齐禾笑嘻嘻地又把原采搂到怀里。
原采轻悠悠的瞥向坐在病床上的于笠,“在我曾经喜欢的人面前,我会害羞呀。”
她将于笠从头到脚扫描一番,抿嘴轻笑,“要不是仔细看,我还以为是个小弟弟坐在面前,看上去,于笠你还是十八岁的模样,真羡慕啊。”
“羡慕?我送你去机器里躺个二三十年。”齐禾揉着原采的头发。
“我躺二十年,要成鬼了。”蒋原采娇嗔,看似用力捶打着齐禾的胸口,齐禾只是哈哈大笑。
看见他两人在面前你侬我侬,回想起那天生日派对的乌龙,于笠不由得感到尴尬。
于笠不由感叹:“没想到你们两人会走到一起。”
“是啊,其实我们也才结婚八年,读书时代错过了,幸好最后走到一起。现在原采除了帮着她爸妈做事,自己还开了美容院,马马虎虎,全国只开了三四百家。”
原采附和着叹气,“是啊,每天忙的脚不着地,把我皱纹都快熬出来了。”她摸着自己光彩平整的眼角,有些幽怨地望向齐禾。
齐禾搂着她安慰:“都说了,有我就够。我不想我的老婆在外面吃苦。”
“哼,我爸妈才不会让我在家里闲着呢。”她指着自己脸,“他们要面子,怕别人嚼舌根,说蒋家女儿只会吃喝玩乐。”
“这有什么,女孩都是宠的,你看我们家女儿齐琪,我可不想她长大后忙上忙下。”
“你别宠坏她了……”
面前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调情的话语似乎无休无止,留着于笠呆坐在一旁。
他不能放任他俩继续下去,只好随意找句话打断:“没想到第一个来的是你们,我爸妈都还没来。”
听到于笠的话,两人立马停下调情逗趣。齐禾轻轻咳嗽一下,叹了口气,走到窗台边看向窗外。
原采玩弄着自己发尾的卷曲,眼神复杂地笑着看着他,“他们最快只能明天才能看望你。”
“为什么是明天?”晚一天倒是无所谓,但是听原采的语气,看起来他爸妈今天有事。
“你不知道也正常,你爸妈今天去观摩你弟弟的比赛了。我听说你弟弟于望进机器人格斗大赛省决赛了。”
弟弟?于望?他什么时候有个弟弟。
站在窗边的齐禾突然开口:“你爸妈等你太多年了,一直等不来你苏醒,所以在你出车祸的第四年,你妈妈怀上于望。”他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于笠,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他们这几个月只要你弟弟比赛一定去现场观看,像上个月一号,你弟弟那场我也去了,打得真棒啊。那几天是市进省淘汰赛,你爸妈把工作都推在一边,足足陪你弟弟一周多。”
“哦,那挺好的。”于笠将床板调平,将被子盖好。
“齐禾,原采,谢谢你们来看望我,我有些困了。”他耷拉着眼皮,马上要睡去的模样,“慢走。”
他们见于笠不想继续聊下去,互相给对方一个眼神,向他道完康复的祝福,就亲亲密密地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