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两岸分别一声哨响,船内一众人只听见船篷顶上似乎被谁踩了几脚。许家子弟在船舱内握刀提防,艄公却听辨出来,小声道:“运气好,今天滑下来的是个女娃,手脚轻。”
突然,船帘被从上掀开,船篷上荡下来两束长辫子,而后倒吊下来小半张女童的脸蛋,正朝舱内小心查看着,约莫看见了草席上躺着的段立文,稚嫩地童声问道:“船上有没有药?”
艄公反应过来,也朝几人问道:“药?你们身上可带着药材?”
孙掌柜从随身包袱里翻出两袋药粉,递给艄公。
那女童将吊篮荡下,让艄公放进去,又接走了药粉。
两岸又分别一声哨响,船篷之上没了声音,只剩下空荡荡一只吊篮。
艄公出舱,将吊篮取下,从里面取出一串黄色桂花编织的花环,高高挂在了船头。
这般打秋风,未免太弱,也太和气了些...如玉还以为是遇上了什么水匪流寇,对方却只是个小女娃?不禁好奇,问艄公:“一个小女娃,我们这许多人,何必这么怕?”
艄公已重新划起了桨,叹道:“唉,两岸扯上一条绳索,岂是易事?必是一村一乡的壮劳力都在两岸上拉着,只有娃娃身轻,能活着滑下来,所以你我在水道上,只看得到一个小女娃罢了。唉...他们也不容易。”
如玉此刻站在船头,才发现水上有一条绳索直通两岸,绳索上悬着一只竹筐,想来那女娃刚才就是坐着竹筐从岸边树丛中滑下来,秋风卷起,那竹筐便晃晃荡荡,而下便是湍急的水流。如玉困惑道:“他们怎么舍得让那么小的孩子做这种事?万一掉下水去,或被船上的人加害了,这娃娃就没命了。”
艄公:“唉,兵爷说的正是,娃娃若是换了,大多是因着前一个死了,她不是刚问咱们求药么...这世道,不做,是等死;做,是找死;怎样都是个死。”
如玉:“何至于这样?”
艄公:“兵爷你们自淄县来,老头子这才敢多说几句:自古都是兵家打仗,百姓遭殃啊!可惜青州能为百姓着想挣得自治的也只有淄县一个啊,其他县哪个好过?原是没有这条水道,这是占了稻田才生生开出来的,占了稻田却还要照收大家的共济金、援济金、同济金...这河道两岸的庄子,早都没了活路,这才做起这水道上的买卖。走河道的大多都是通渠修河的蓝巾军,都跟两岸百姓沾些亲带些故的,也就自掏腰包,常备着银钱,自愿供养着他们。若非见你们是蓝巾,我今日也不会答应送你们,他们见我吊篮上盖的是蓝布,这才不算难为咱们,在一处得了钱,就给了这草环,后面庄子的见了这草环,也就不再多打一番了。”
兵是好兵,民是好民,可彼此却走到了这地步。
如玉问那艄公:“既然大家都没落着好处,交上去的金银空空转了一圈,图个什么?就不能商量个大家都好的办法?”
艄公:“谁替大伙商量?朝廷?还是庞显?我们老百姓是没有嘴的,喊不出疼,也叫不出屈,只能受着啊!”
如玉懂了,这与雾原战场上的道理没什么不同:将帅有德,上下齐心;将帅无才,累死三军。庞显如今只顾着巩固自己的势力和野心,哪里在意百姓是否受累?而自己在青州所谋划的,也只为雾原,只为封云,却从未念及星海此地的百姓,如今自己已然挑起了庞显与朝廷的是非,星海难免又要再起干戈,东南百姓雪上加霜,其中也将有自己一份罪过...
河水滔滔,自往东流,无可挽回。
如玉反思自己所行,越发有愧,颓然自语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万般皆有命,死了也是种解脱。”拓跋英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与她感同身受一般。
如玉:“你不知,我都做了些什么...”
拓跋英笑笑:“你也不知,我都做了些什么...曾经有个老妇人临死前跟我说:宁自随心枉活,莫做他人玩意。呵呵,可有的人,注定就是老天手里的一个玩意儿,随不随心都是枉活一场罢了,早死或许早得超生,下一轮回去投胎个好世道。”
两人各有心事,默默并立于船头。
......
郭怀义率手下,将孙掌柜的药铺里里外外重新翻找了个仔细,终于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药罐残渣中尚留着许多名贵药渣,应是刚救治过什么重伤又重要之人;而药匣内空空的几个抽屉中的药材,又刚好全是外伤所需,这必是为长途跋涉所带走。
带着重伤又重要之人突然消失,竟能躲过郭勇的全城搜捕,定然不是郭勇粗心疏忽,而是这些人压根就没出现在城中...避人耳目又长途跋涉,他们恐怕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郭怀义笑了笑:“将那宅子送给薛蕤,果然合算得很。”而后耳语左右,让手下沿水道速去打听云隐人的消息。
薛蕤在外假意行走半日,带着一些酒肉回到宅子,刚进得里面院子,听见女子一声叹息,正是宝莲望着一口枯井发呆。
“张姑娘在看什么?”薛蕤换了新鞋,走路几乎没有声音。
宝莲被他突然一出声给吓到,朝前打了个晃,险些落井。薛蕤眼疾手快,扯着她身后衣衫的带子,将她拽回一把,拉近自己身前。
“啊!”衣带渐松,虽不至于扯开,却也被他扯皱了许多。
宝莲骤然向旁一转,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嫌弃着,将衣带先扑打一番,才重新规整好。
这举动,她是很自然地防范,但却如利剑刺疼了薛蕤,他分明已经从头到脚洗过身、从内到外换过衣履,她为何还这般嫌弃?薛蕤将不悦撒到下人身上:“叫人来填了这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