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争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但他还是奔着西山村来了。
风声呼啸,周遭景物不断后退。
一个时辰后。
西山村山坳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坳口一转,往日安静祥和的西山村,莫名有些压抑,空气中夹杂着一丝丝的血腥。
宁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顶破斗笠,又抓了两把黑泥抹在脸上。
甫一入村,迎面走来一位枯瘦伛偻的老者,一边走一边哀声叹息。
“老人家,这是怎么了?”宁争来到近前,望了望村中方向。
这位老者看着面熟,但一时间想不起名字来。
“村子广场。”老者没看宁争,低声说了一句,便转身走进自己家宅院。
看着已经掩上的门扉,宁争打消了追问的打算,向村广场方向而去。
这一路上,他接连看到几个村中老人,都是跟刚刚那位老者一样,面容沉痛,步履踉跄。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起。
片刻后。
眼看村广场就在不远,宁争忽地停了下来。
转身,抬眼。
褪色掉漆的木质大门,向两侧敞开着,露出并不宽阔的院落,大门上方横着两个大字“宁家”。
宁争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
三间正房门窗大开,家具物什,杯盘壶碗,散碎一地,满是狼藉。
柴房。
狭窄缝隙中的那几块破木板一如往日般堆叠着,窗台上铜锁和细竹签安静的躺在那里。
柴房门上有一道醒目而清晰的血迹。
村广场是一块位于西山村中心的广阔空地,诸如节日庆典,祭祖拜天之类活动,皆在此处举行。
宁争仅有的几次欢快的记忆,都跟村广场有关。
此刻。
村广场中间,堆积着一个小山一般大小,冒着滚滚浓烟的火堆。
火堆旁,横七竖八散落着十几具西山村村民尸体。
血腥味儿,刺鼻的火焰烧灼气息,弥漫左右。
“李二叔”
“赵婶儿”
“韩爷爷”
...
那些往日鲜活的面容,如今变成一具具冰冷无知的尸体。
宁争心中莫名一阵愤怒。
这些人何其无辜,邪教妖人手段何其残忍。
却见广场边缘,一名白发老妇人正趴在一具尸首旁边,默默流泪。
“王婆婆,其他人呢?”宁争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王婆婆抬头看了宁争一眼,皱纹堆积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又迅速暗淡下去,抬手向远处指了指,便又低下头去。
伏妖山,宁争从来只在耳闻中听过。
虽有王婆婆指出的大方向,又有一路上村庄农人作为指引。
宁争还是花费了一个白天的功夫,这才来到伏妖山外围的一处茂密丛林之中。
夜色降临,天空如墨。
不断有或红,或暗的光芒从四面八方飞来,落到伏妖山深处。
想来这些便是白日到各村抢夺劫掠村人的妖人,如今终于回转。
伏妖山,幽深荒僻,杳无人迹。
宁争在深山中走了几个时辰,都没有看到一条入山的道路。
他只能凭着感觉向山脉深处行进,但又不得不注意躲避头顶不时飞掠而过的密阴教妖人。
如此一来,本就不快的速度,更慢了一些。
越往山中行进,杂草越是浓密,树木也越发高大,夜色也越发浓深。
终于。
前方半山腰处,几株古木之后,仿佛有一个山洞入口。
宁争心中一喜,屏息仔细打量周遭。
古木参天,山风清徐。
鸣蛩的叫声,小动物在草丛穿行的飒飒声,不时响起。
“这山洞入口必然连接着一条通道,进去后恐怕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宁争暗忖一声,便准备迈步而行。
忽然。
“咕噜噜!”
几天没有进食,又奔走了一个白天到现在,宁争的腹中终于发出了抗议。
或许平时这个声音,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在此刻安静的山林中却显得突兀无比,甚至有鸟雀惊的从枝头飞起。
宁争面色微变,急忙向一侧的树林深处走去。
这边有哗哗水声传来,一方面可以遮掩他肚子的声音,另一方面找不吃食,可以饮水充饥。
归根结底,他终究是一个未事修行的凡人,几天水米无着,还如此生龙活虎,已经是个异数了。
从起步之处走了数百丈,但见前方古木草丛之后,一条细流,自高处蜿蜒而下。
黑暗模糊中,河水白而发亮,水声清脆,偶尔一阵山风吹来,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水腥味儿,令人闻之心神不由为之一振。
宁争躲在一处岩石之后,确定无人跟来,这才趴到河边一浅水处。
双手支撑着冰冷河边岩石,一头扎进河水中,大口痛饮。
溪水清凉甘冽,落入胸腹,宁争无一处不畅快,早已弹尽粮绝,空空如也的肠胃,重新运转起来。
抬头,起身。
宁争正欲回转来路,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
宁争心中警兆忽生,尚未来及动作,脖子上已是一片冰冷。
黑暗中一柄色泽如墨,造型古拙的长剑剑鞘,横在宁争颈上。
虽然仅是剑鞘,但宁争丝毫不怀疑,这剑鞘轻轻一送便能收下自己的头颅。
“你是什么人?来此何事?”古拙长剑的主人,乃是一名蓝色长袍,年约二十七八岁,身躯高瘦的青年,面色冰冷,压低声音问道。
“启禀仙师,我本是西山村普通农家子弟,数月前跟随一位游方道士师父出外学习方术。
不料到了一处地界,师父身染重疾魂游天外。
我回转家乡,恰逢叔叔婶婶被伏妖山这些密阴教妖人抓了进来...”
黑暗模糊中,宁争注意到蓝袍青年领口和袖子处的道家云纹,又联想到他说话时压低声音,断定此人与密阴教妖人绝非一党。
于是把自己的来历真假参半的说了一遍,若非如此他如何能解释,一个普通农家子如何能成为密阴教的漏网之鱼?
蓝袍青年听完,面色一阵变化,横在宁争颈上的剑鞘松了一松,仍是面无表情道:“纵然所言为真,你一个方术未竞的凡人,除了枉送性命,又能做什么?
难不成你与密阴教妖人早有勾结?”
听到“密阴教妖人”几个字,宁争心中微动,看来自己赌对了,当即面容肃然,低声道:“叔婶对我恩重如山,宛如再造父母。
我来伏妖山为的是尽一份身为子侄的责任,纵是身死,又有何惧?”
这些话,宁争自己都不相信。
伏妖山,按照他的本意是一千一万个不想来的。
或许有人死有余辜,但是其他村人呢?
此事毕竟与他有所关联。
究竟是亲情,还是内心的伪善在作怪,他终究是来了。
可能这样做了,只是了断他内心的最后一丝念想。
如此而已。
“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蓝袍青年望了宁争半晌,剑鞘悄无声息的移开。
“多谢仙师不杀之恩,但我不能走。”宁争正色道。
“放你走,是给你活路,你还要执意寻死不成?”蓝袍青年眉头微皱,话语低沉。
“还望仙师成全!”
只觉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呼吸困难,宁争不由倒退两步,肃容道。
蓝袍青年上下认真打量了宁争几眼,最终叹了一声道:“进入伏妖山后,生死由命,我无暇顾你,若有危险,你尽可自行离去。听懂了吗?”
“多谢仙师。”见蓝袍青年答应下来,宁争面上不觉现出笑容。
“既然同行,不必再以仙师称呼。我姓展,名云书,你称我展兄即可。”展云书自我介绍了一下。
“展兄,在下宁争。”宁争抱拳道。
“宁兄弟,请了。”展云书抱抱拳,两人一先一后,向刚刚来时道路行去。
“伏妖山洞穴,乃密阴教重地,你叔婶只怕早已不测,你当真执意要进?”快要到山洞时,展云书忽然压低声音问道。
“尽人事,听天命,哪怕就是只能出上一分力,也就够了。”宁争轻叹一声道。
所求无他,唯心安而已。
山宇黑暗,树木无声。
本来还有些怀疑的展云书听到此处,不由对宁争更相信了几分。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山洞入口,看看四下无人,闪身而入。
一道宽阔浑圆的山中通道,出现在两人眼前。
“引!”单手剑指在面前一竖,展云书轻念一声,一个米粒般大小的绿色飞虫,从他宽大袍袖中飞出,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便向山洞通道前方飞去。
“跟上。”展云书招呼了一声,脚不沾地,毫无声响的跟了上去。
宁争屏息凝气,轻提手脚,脚步声虽轻,但跟展云书相比,却是相去甚远。
展云书低头看了一眼宁争脚下,也没有多说什么。
绿虫为引,本是舒朗宽阔的山洞通道,逐渐变得狭窄逼仄,更是每隔一段路,就要出现数个黑乎乎的洞口。
宁争暗呼侥幸,若非跟着展云书,只怕自己进来,会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迷失在迷宫般的山洞通道之中。
随着一阵七拐八绕,山洞通道渐渐向地下延伸而去,每隔一段路程,出现的洞口,也从四个三个,变成了两个,最后只剩下一道山洞通道,通往不知名的地底深处。
又走了不知多久,狭窄的通道,忽然到了尽头。
但见前方地下竟是出现一个宽阔无比的广场,广场尽头,有一大两小三个洞口。
中间洞口最大怕有两层楼那么大,两侧则相对低矮,直如普通房屋一般大小。
广场中间建着一座高高的祭坛,祭坛中间的鼎炉上火焰冲天而起,照亮整个广场。
在绿色飞虫的指引下,宁争和展云书紧贴着洞壁,一点点向广场后方而行。
不一会儿来到右侧山洞入口处,绿色飞虫一拐飞了进去。
“你们...”
两人刚已进入山洞,便跟两名身着血红色长袍的青年撞了一个正着。
其中一个青年,刚说出两个字,展云书掌中光芒一闪,两人脖子上便多了一道血线。
宁争身子不可察觉的震了一下,两个人在他眼前,说杀就杀了。
“别愣着,把他衣服扒下来,尸体拖到外面。”展云书说了一声,把一个青年的血红长袍扒下来穿在身上,并把尸体拖到洞口,扔到一旁的岩石缝隙之中。
宁争咬着牙关,有样学样。
刚死之人的脸上,除了苍白,还残留着临死时的恐怖绝望表情,让宁争汗毛倒数,不忍直视。
看着宁争生涩的样子,展云书却也没有催促。
把另一人的尸体拖到外面丢掉,宁争也换上血红长袍,重新来到山洞之中。
展云书招了招手,没走多远,便看到一个在石壁上开凿出来的房屋,房屋被生铁栅栏做成的门锁住,里面关着的便是一个个面容朴素的村民。
只是这些人,好像睡着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们都被施了咒法,先把这些牢房的锁打开。”展云书把一件冰凉凉的物事,交到宁争手中。
宁争低头一看却是一柄半尺长的匕首,沉甸甸的,上面还沾着刚刚两人的血迹。
展云书说完上前一步走到第一件牢房门口,伸手在巴掌大的铜锁上一捏,咔吧一声,铜锁竟是分成两半,掉落在地。
宁争拿着匕首走到另一侧,举起匕首向锁上轻轻一砍,铜锁也从中间分开。
不会儿两人便各自一侧的十几间牢房门打开,汇合到一处。
“有没有你的家人?”展云书问道。
“没有。”宁争摇摇头。
“另外一边也是石牢。”展云书提醒道。
宁争点点头,他心中有些疑惑,展云书好像是来过这里似得,但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两人来到洞口,压低身形,从中间最宽阔的洞口向另一侧山洞走去。
宁争隐约能够听到一阵喝酒划拳和谈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教尊大人只要取了冥河黑犬血液,此番大祭必成!”
“那是自然。教尊大人,四大护法亲至,区区一头命泉境冥河黑犬又算得了什么?”
...
另一侧山洞中,竟没有看到值守在里面。
两人如法炮制,打开牢房大门。
宁争终于在一间牢房中,看到了双目紧闭的宁贵,宁柳氏和怀里的宁安,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
两处山洞数十间石牢中,关了数百人。
这些人现在是没有醒,若是醒了,那岂不是乱成一锅粥?
虽说密阴教妖人此刻都在中间石洞中吃酒偷懒,但是出了动静,这么多人逃跑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展云书拿出两张符纸向空中一丢。
两道符纸,化作两道光芒,分别来到两侧石洞的正中高处,滴溜溜旋转不已。
“惑!”
展云书口诵真言,轻喝一声。
两道符纸各分成数十道蓝色光芒,向着石洞中的每间牢房中落去。
让宁争毛骨悚然的是,在蓝光过后,牢房中的百姓竟是闭着双眼走了出来,并且在石洞中排好了长队。
“引!”展云书剑指向前一指,绿色飞虫直奔来时的山洞通道。
两侧石洞中百姓组成的队伍,竟然闭着眼睛,正大光明的来到宽阔无比的广场上,向着绿色飞虫指引的方向而去。
“这些人被我的牵魂术指引,自会到达地面。宁兄弟你跟上去,若有绊倒,掉队之人,帮我照看一下。”展云书低声说了一句,而后施施然走到中间宽阔洞口前方的空地上,缓缓抽出了手中长剑。
“展兄,你这是?”宁争不解道。
“这些妖人此刻聚在洞中,正是我辈修士降妖除魔的大好时机。
我斩了他们,你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快走!”
话音甫落,展云书一只脚已是踏入石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