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站在近日难得的灿烂阳光下朝他挥手微笑,站在积雪初融、断井颓垣的宫殿前,静美得像一张画卷。
扭回头,言霁跨出那道斑驳脱落的朱门。
从此之后,这扇朱门再没被打开过。言霁将手帕送到,犹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顺从得被皇后留在宫里用了午膳,中途他还偷偷揣了些梅花糕在袖子里,想着等会可以带回去给母妃尝尝。
直到言霁说要走,顾涟漪露出一瞬愕然,尔后了然地笑了声,伸出手绢擦干净言霁的嘴角,温声细语地说:“按照规矩,本宫亦是霁儿的母后,以后莫要再叫娘娘,本宫不喜,叫母后,知道吗?”
言霁只觉这女人轻柔细致的举动下,让人冰冷悚然,仓促地点了点头,临走时皇后对他道:“本宫的凤鸣宫,霁儿随时可以搬来。”
当言霁再也进不去冷宫,才终于明白顾涟漪那句话的意思。
他跪在冷宫前哭求母妃给他开门,抱着小狼狗卷缩在门檐下冷得颤抖,然而母妃始终没有回应过他,连胖嬷嬷都销声匿迹了。
三天后,言霁再支撑不住,眼皮耸拉意识模糊,怀中仅有热度的小狼狗呜咽地叫着,同样气息微弱。
停歇几日的雪又下了起来,这应该是冬日最后一场雪了,所以下得格外得猛烈,没多久就在言霁的眼睫上、发丝上、衣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雪。
在言霁以为自己会被埋葬在这场雪中时,低垂的眼帘下,映入双不染纤尘的金丝皂靴,一袭比雪还亮洁的辉白长袍拂过雪地慢慢行来。
言霁眨了眨眼,凝在卷翘长睫上的细雪簌簌落下,心里迟缓地想着,莫不是地狱使者来勾我的魂了?
他已经冷得麻木,呼出的气都没了热度。
“你怀里的狼狗,快死了。”琅琅如碎冰撞玉的声音,比雪还没有温度,好似仅仅在叙述一个事实,但言霁在极致的冷意中,却品出这话里的温柔,像是一团篝火燃在身前,四肢都在这话中,恢复了些许知觉。
言霁茫然恍惚地抬头,看向他。
纷飞乱舞的大雪中,如玉脂般白皙修长的手握着一把伞,浓墨般的长发在身后微微飞扬,那张脸好似能颠倒众生,眼睛却清冷深邃,似凝霜傲雪,玉辉冰洁。
原来牛头马面竟长得这么好看吗?
言霁近乎失智地想。
他大脑沉重得如灌铁铅,很有礼貌地张了张嘴,询问道:“你不是来勾我的魂,是要勾走小狗狗的魂吗,能不能拜托你,先把我的魂勾走?”
美人愣了下,朝他伸出手。
看来是同意了。言霁将跟冰块等同温度、长着冻疮的手放在那只洁白修长的手上,顺着力道踉跄地站起来,下一刻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记忆中,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有着好闻清香的怀抱中。
再度醒来时,父皇坐在他床边,正同太医说着什么,言霁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便被父皇敏锐地察觉,大掌包裹着他的手,将温热传递至言霁的四肢百骸。
“醒了吗,先别动。”父皇朝身后喊了声,一个金卷半长发的大胡子东洋人走了过来,单手至胸前行礼。
接着,那个东洋人代替父皇坐在了他床边,扶着还处在迷蒙中的言霁靠在床头,用很轻,很淡的声音说道:“十一殿下,接下来,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没等言霁回应,他拿出一块正转动的机械表悬在言霁两眼前,一边摆动,一边循循善诱道:“看着这块表,看着上面的指针。”
东洋人的中原话说得拗口,反而产生如隔世传来的效果。
像是被一股魔力驱使,言霁不由自主地照做,失神的目光看着表上的指针,才发现这块表正在倒转。
“现在,我们往后看,想一想近一年发生的所有事,然后我们将它,一一封存起来。”
时间在言霁的记忆中往回倒溯,这大半年发生的每一件事的画面,在指针的走动下一一倒放,最后停顿在上面的画面,是母妃被禁军扣押前往冷宫,风过时,漫天飞着菩提花。
窗外洁白无瑕的飞雪,也在此刻,在言霁的眼中,变幻成了菩提花。
“对,现在正是菩提花旺盛的季节,在你十三岁的春天,你的母妃刚被送往冷宫,你被过继给皇后,现在你正从凤鸣宫的床上醒来。”
言霁目露挣扎:“不...不是这样的。”
东洋人手下停顿,渐渐严肃慎重起来,用更轻的声音说:“没错,你刚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现在记忆错乱,但很快,梦里的事就要忘掉,你得回归现实中。”
言霁喃喃道:“梦?”
“是的。”东洋人用肯定的语气回复他,自摆动的钟摆后看向小殿下迷惘涣散的眸子,“你母妃走前,让你长大后再去接她出来。”
那一刻,言霁眼中的挣扎慢慢消弭,只记住了,母妃让他长大后,去接她。
“等我长大了,就能去见她了吗......”
东洋人再次肯定地回复:“是的。”
言霁沉浸痛苦的眼眸渐渐变成一望无际的漆黑,有光慢慢从中透了出来。再次睡过去时,他的嘴角翘起了笑意。
寝殿外,崇玄宗疲惫地坐在交椅上,说道:“你答应朕的,一定会转移走霁儿身上的白华咒,若是不能,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顾弄潮眼底的情绪清浅淡漠,收回望向寝居的视线,抬眸看崇玄宗的一瞬间,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就连崇玄宗在皇位上坐了这么多年,看到这一眼时,也不由心下一惊,那仿佛是久居高位生杀予夺,才能有的气魄。但很快,那双眼恢复幽暗深邃,道:“若臣失言,任君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