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下午,言霁换了件绀青色常服,没带木槿,也没带德喜,只留了两名侍卫跟着,就出了宫。
马车直奔京外,在十里亭停下时,天空已成灰蓝色,一眼望去,一座重檐亭立于天幕之下,亭内四面透风,石阶下长满荒草,萧瑟之景就算无人言道,也透出离别断肠的愁情。
侍卫扶着言霁下了马车,到亭内检查后,折回来禀没有任何异常。
此时离亥时尚早,言霁之所以提前来,就是为提前做好打算,他将前后官道走了遍,又在十里亭周围探了点,并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此地视野开阔,后方有处断崖,断崖下是另一条山路。
转身时,言霁脸色微沉,竟在无人察觉时,亭子中多了一人,红衣艳艳,皓腕如玉,正洗着第一道过水茶,一旁的茶壶喁蟋喷着热气,他为四人各倒了杯浅绿的茶水,笑容和煦道:“陛下来这么早,是奴家没料到的,准备仓促,聊以茶香敬之,望陛下莫怪。”
侍卫纷纷抽剑直对咽喉,风灵衣手都没抖一下,先将自己那杯喝了。
“陛下不敢喝么?”风灵衣轻笑着问。
言霁抬了下手,侍卫这才将剑收回,言霁坐在风灵衣对面,看着风灵衣举止优雅地给自个儿续第二杯茶,终于出声道:“你有何用意?”
“陛下等到亥时,不就自然知晓了么。”
言霁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直接切入正题:“我母妃的骨灰,是不是被你盗走的?”
“小舅舅?”言霁直直看着风灵衣每一丝表情变化。
风灵衣端茶的手顿了顿,撩起眼帘,莞尔一笑:“看来你找到了柳烟。”
柳烟,正是敦和太后随嫁来的贴身婢女。
“这是陛下第二次问奴家太后遗骸的归处了。”风灵衣笑意渐淡,目光一转看向悠悠云霞,沉落的万丈霞光,说道,“在回答陛下前,可否允许奴家为陛下讲个故事?”
——柔然的落日,是他和姒遥年幼时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亥时,摄政王的车驾准时停在十里亭前,上百名金吾卫训练有素,团团围堵住十里亭四面八方,而车上的幕帘严丝合缝地垂落,迟迟不见里面的人下来。
百把刀戟,一同对准十里亭中的人。
一壶茶喝完,烧茶的火炉只剩炭灰,风灵衣慢悠悠起身,露出他那惯常的笑。
“王爷不下来叙叙旧么?”
天空飘起丝丝细雨,绵绵不绝,斜风吹动幕帘,里面伸出一截玉白的手指,将帘子揭开半面,燃烧的火把照亮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他的视线先是扫过风灵衣,再看向亭子中倒在石阶上的两名侍卫,一顿后,目光落在了趴在石桌上陷入昏迷的少年天子身上。
这时,风灵衣笑容扩大了些:“王爷不下来,是因为动不了么?”
“真可惜,无人能救陛下。”扶着四肢软绵的常服少年靠在自己怀中,风灵衣的手指一点点拂过沉睡中的眉眼,从美观立体的下颌滑至颈间,悠悠叹道,“看来,陛下得与奴家一同回柔然了,大崇皇帝为质......”
风灵衣一声轻笑:“你们大崇的边塞,岂不是不攻自溃。”
顾弄潮面色森冷似三丈寒冰,揭帘子的手指攥紧,迫人气势从马车内掀起,周遭金吾卫背脊生寒,所目之处鸦雀无声。
风灵衣是故意趁他发作时,无暇看着皇宫,将言霁诱至此处,作软肋拿捏。
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察觉到脖颈间传来的痛感,言霁缓缓睁开水雾弥漫的眼,视线穿过重重火光,落在车厢内一身玄衣广袍的摄政王身上。
——你想知道摄政王回到这个时间的欲望是什么吗?
——这是你知道真相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救不了他。
——我会成为你的刀,但需要你握住它。
一个时辰前,他喝下了面前那盏茶。
他看着顾弄潮,在他脖子被刀刺破流出一条血水时,顾弄潮深黑如渊的眼睛,光亮一点点消失,呈现一种无神虚惘的状态。
第81章 云涌一
言霁一直记得那些开心的事, 对于不愉快的事情,他总是忘得很快。
这时面对这双熟悉的眼,言霁不可遏止地想起一些本来已经彻底忘记的事。
关于那支玉笛的来历。
十五岁那年, 他生过一通大病, 自幼时落水,那还是他第二次病得那么严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下不了床,吃不进饭, 刚喝下药就吐。
宫内所有太医都对此束手无策。
之后父皇去请了钦天监观察天象、掌天时星历的监正来替他推演命数,监正说他的命格在十五岁这年被人改了, 这是反噬的惩罚, 如果挺过去,往后都将无忧, 一生顺遂。
所有人都在他病倒床榻时来探望过他,唯独顾弄潮,一次也没来过。
他撑着下床, 非要回摄政王看看, 担心王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可当马车到王府大门,前来迎接皇子尊驾的顾弄潮,没有任何异样。
他便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定是皇叔事务繁忙, 没抽出空。
直到晚上他难受得睡不着,扶着墙一点点挪去找顾弄潮同睡, 却在夜里, 感觉到呼吸不上的窒闷, 睡梦中发出支离破碎的求救声,挣扎着醒来,幽幽月光下,看清当下局势,他的脖颈正被顾弄潮扼住。
那双眼,也是如今时今日一般。
也是从那时起,他发现顾弄潮想要他的命,第二天他假装不知,只说自己晚上做了个噩梦,且疑惑为何脖子上有两道青黑的淤青。
顾弄潮再无异状,一如既往地照顾他,忙完军中的事务后,就会坐在他榻前,为他吹笛,笛音缱绻,悠长婉转,抚平身体内分不清是哪升起的难受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