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偏偏在自己刚从深渊中出来的时候出现?
难不成是来杀自己的?如果是的话,不仅太巧了,而且——
——实在太幸运了,正好拿他试一下这几个月习得的剑术。
阿贾克斯努力地睁大眼睛,竭尽全力表现自己的善意。测距是战前的重要环节,少年快速地扫向摩拉克斯的脸——扫过他金色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没多想,视线接着来到对方的脚尖,点过二人中间的石块与枯草。一米……不,大约一米不到的距离。阿贾克斯谨慎地思索着。这样的距离,用突刺?短剑的剑刃是否够长?或是劈斩?跳跃是否能够弥补他们身高的差距?
少年武者拼命地思索着这样的事情,心底燃起一股莫名的狂喜——
摩拉克斯皱起眉。
怎么会这样?
他眉头紧缩,看向正盘算着如何杀掉自己的少年——少年有着幽深如海的右眼,眼角正因兴奋而微微痉挛。无法遏制的狂躁与冲动,连血液都在叫嚣着杀掉自己。想要拯救已经晚了,这孩子已经完全染上了深渊的颜色,无论怎么考虑,都应该在这里除掉算为好。
来自深渊之物,绝不踏足于地表之上——这是天理与诸神的契约。身为在左眼创立契约之理的神灵,摩拉克斯理应遵守。
可是。
如果不是真的看到这一幕,摩拉克斯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左眼,就在这名少年的眼中。
摩拉克斯的左眼,不参与流通的摩拉,此世最原初的契约之理。那是维系万事万物相相交易的概念,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动摇,此刻却被人好整以暇地置于少年的眼中。没有强行植入的痕迹,也没有要对这个少年做什么残酷实验的样子。那只是他的眼,落日熔金般,出现在少年的眼中。
摩拉克斯从不自夸,但此刻看着少年,他还是忍不住去想……那只左眼,的确是比朝霞更灿烂,比烈日更耀眼的金色。
少年蓝色的右眼倒映他金色的左眼。
是意外?还是巧合?还是有着暂时无法考据的深意?摩拉克斯可以肯定,那金色的眼,没有恶意,没有诅咒,是被某人带着深深的祝福赐予少年的。
除了自己,谁还能有这样的手笔?
少年仍在计算着他与自己的距离。他的视线是跳跃的,呈点状捕捉,是惯于瞄准的样子,似乎是以弓为武器的孩子。可他的左手握住的应该是剑柄一样的东西。满身都是谜团的,奇怪的小家伙。
要杀了他吗?杀了这个来自深渊的少年。杀了这个血脉被诅咒的少年。杀了这个右眼已经失去光明的少年。
现在,要在这里,杀了他吗?
摩拉克斯弯下腰。
阿贾克斯握住了短剑。
“……迷路了吗?”
摩拉克斯的掌心朝上,四指并拢。他朝少年伸出手,轻轻地问。
似乎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说,阿贾克斯手中的短剑仍然不肯放下,但装出来的僵硬表情似乎和缓了一点:“……啊?不。我没有。”
“那怎么会跑来这样的地方?”摩拉克斯说着,将阿贾克斯的左手腕——轻轻地握住。像折起花枝一样,少年的手下意识抖动,短剑立刻落回了包里,阿贾克斯神色一凛,但摩拉克斯只装作没有看见。
他牵起少年的手。已经有了男孩子模样,但仍然小小的,没有太多硬茧的手——轻轻握住。天冷,少年的手已经冻得发僵,被忽然地握住,阿贾克斯挣扎了一下,也就对这莫名的温暖妥协了。
“我送你回去。”摩拉克斯说。
“……您知道我家在哪里吗,先生?”阿贾克斯挑起眉。
“离家出走,家人会出来找你。我带你去迎迎他们……”
“哦?离家出走?说不定我只是出来打猎的呢?”阿贾克斯仍然挑着眉。
“冰天雪地,行囊空空,只剩一袋发霉的面包,和一把生锈的短剑。看起来,你的耳包还在,但手套似乎丢了一只。”摩拉克斯淡淡地瞥向阿贾克斯的左手:“银鞍白马,飒沓流星。少年热血固然澎湃,但若骄横独行,让家人为之挂心……也不过是一味地跋扈罢了。”
“哈哈——看来,没点文化,还真是听不懂先生骂人呢。”少年微笑着,脱口而出。
二人都愣住了。
熟悉的话,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对白。一方批评一方,一方开着玩笑混过去。他们一定有过这样的对话,只是谁都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但既视感过于明显。这句话就像黑暗之中突然窜出的火光,扫去黑暗的同时,也夺走了二人全部的视线。
显然他们都意识到了这强烈的违和,二人视线一触即散,纷纷尴尬地收声。思绪不可避免地向前奔涌,摩拉克斯想要止住他,握住少年的手下意识用力。少年稍微动了动,他就又稍稍松开,绕到少年的另一边,把他的手套摘下来——为他捂暖另一只手。
这回阿贾克斯没有傻等着摩拉克斯来暖自己的手。他牵起对方的手,握紧,然后一同插进对方的棉衣口袋里——是两个人都能取暖的办法,他经常为弟弟妹妹这样做。
大大的人牵着小小的人,暖暖的口袋捂着两个人的手。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一些,但二人似乎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摩拉克斯大衣口袋中,獭獭兔的毛茸茸地摩挲着二人交叠的指节。像呵护这不可多得的时光。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光。
这样的一幕实在是过于温暖了。这样的距离……绝对不该存在于神灵与凡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