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朝季祐风点点头,跟了过去。
靠在床上的男人抬起眸,眸光落在老道腰间系带上,若有所思。
外间,沈忆站在桌案边,挽起袖口开始磨墨。
老道瞥她一眼,寒声道:“这小子,是魏人?”
沈忆在看到季祐风行礼时便猜到他会看出来,此刻便也不惊讶他会有此一问,索性答道:“是。”
老道捏着狼毫的手青筋凸起,冷冷道:“为何不一早告知?”
沈忆笑笑:“是梁人还是魏人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必须活下去,才能救帝巳城的百姓。”
老道冷哼一声,重重蘸了下墨汁,开始写药方。
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老道笔走龙蛇,唰唰写好了一张方子,连同熬制方法,都一同写在了上面,随手递给沈忆。
沈忆接过,快速地扫了一遍。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逐渐靠近:“殿下这病真是来势汹汹啊。”
另一人道:“是啊,也不知道这牛鼻子老道靠谱不靠谱……”
沈忆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推开了房门,四人彼此对视,一时间,房内静得针落可闻。
沈忆下意识觉得不妙,立刻将药方往身后藏,却只听得一声纸张从中撕裂的声音,待沈忆再定睛看去,手中的药方已只剩了残缺不全的半张纸。
悬壶道人的面容因为愤怒而几乎变得扭曲,他将手中宣纸狠狠捏成一个纸团,扬手丢进盛水的盥洗盆中,拂袖而去。
沈忆心头一惊,急忙拔腿追去,还不忘回头看一眼那水中的纸团。
墨渍已经晕染开来,必是用不了了。
一直追他到客栈门外,沈忆忍不住扬声道:“先生留步,可否听阿野一言?”
悬壶道人缓缓停下步子,转过身,却不愿看她:“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忆道:“阿野骗了先生,是阿野的不是,给先生赔罪了。此人的确是魏国的皇子,可我复国的计划需要他,我不能看他死,请先生体谅。”
老道冷笑一声。
他苍老的目光如一柄最锋利的刻刀,一寸一寸划过沈忆的面庞。
“你大可以这样解释,”道人说,“来日黄泉之下,你亦可以对着你死去的爹娘、对着你被屠的手足、对着在魏梁之役中死去的百万将士如此解释,解释你有千般苦衷,有万般不得已,你不得已才与仇人的儿子共谋,不得已冒着大雪赶了几百里的路,只为过来求我救他的命!”
老道的脸上浮现出极其深刻刺目的嘲讽:“明明有很多光明磊落的坦途可走,你却偏偏选择这最不堪最令人不齿的下作手段,与魏人狼狈为奸,同为一丘之貉,你当真以为,你凭这种手段赢回的梁国,会是你爹娘想要的吗!”
沈忆的脸色倏然一白。
悬壶道人甩着拂尘走了,没再给她一个眼神。
少女仍立在光秃秃的枝桠下,怔怔望着远处。北风扑面而来,卷起她的衣角,大雪落满她的肩头,她浑然不觉。
心口仿佛淬了冰,刺骨地疼,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下坠。
也就是这时,空旷的庭院中忽然响起了快速而沉稳的脚步声。
一侧的偏门被人猛然推开,只见来人身披墨色大氅,里面穿着干净利落的玄色劲装,下面露出黑靴包裹的紧实笔直的小腿。
他大步走来,眼睛自始至终不曾从她身上离开,直到停下。
沈忆迟钝地抬起眼,看向身前一言不发的男人,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鼻腔阵阵发酸,她喃喃地唤了声:“沈聿……”
这时,男人伸出手——
不容拒绝地,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第017章 回礼
如同独自艰难跋涉数日的风雪夜归人,路转忽遇茅屋,灯火明亮,有新醅酒,有小火炉。
这一刻,沈忆竟隐隐有些贪恋他怀中的温度。
沈聿将她拉到身前,极有分寸地没有去触碰她的腰或背,只是用温热的掌心抚上她的脑袋,更用力地将她带向这片炽热的暖意。
沈忆嗅到他身上沉郁的幽香,竟觉安心无比。
她轻声问:“沈聿,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嗯。”
“……不问我什么吗?”
“不问。”
“……”少女低喃着问,“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沈聿似是笑了声,胸腔传来闷闷的震动,低沉悦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什么和不得已,何必去问。”
“总有人不理解你那些不得已,可他们不是你,他们,也没有经历过你曾经历的一切。”
“所以,就按你的想法走下去,这是你自己的命,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了眼眶,沈忆将脸颊微微侧过来,额头轻轻抵住他的胸膛,眼睛贴上他的衣襟,维持着这个算不上亲密但勉强称得上几分缱绻的姿势,一动不动。
天地一色,万物皆白。他们在无人的庭院中安静相依,大雪落满他们的头发,整个世界都悄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从他怀里抬起头,嗓音微哑:“谢谢你,我回去了。”
沈聿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什么都没说,嗯了一声。
沈忆向后一步,暖意骤然远离,冬日寒冷肃杀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
只是她不再觉得寒冷。
朝沈聿笑了笑,她转身回了客栈大堂。
回到翊王房间之时,房内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季祐风指着身侧一身大红大紫,恨不得把玉佩香包挂满一身的男人,对她介绍道:“阿忆,这是孤的五弟季获麟,他之前就想同我们一道去帝巳城,只是孤不愿他辛苦,故意走的时候没告诉他,谁知他竟从京城一路追了过来。”说着,他摇着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