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擂台赛一经推行,顿时像一股热风吹过,将士们的精气神儿就如那炭盆里的火苗, 被扇得一节一节往上窜,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整个神策营气象一新,成日里充斥着振奋昂扬的热浪。
新兵们都由衷地佩服提出这法子的沈聿,老兵们却是感慨万千。
也就他们才知道,这擂台赛其实在多年前就有,是沈庭植细细打磨出来的法子,只是后来王俨当道,蝇营狗茍,为互换利益结交朋党,引了不少官宦子弟来军中任职。这些人不过会些花拳绣腿,更不懂军务,整日惫懒散漫,来军营中点个卯即走,军场操练点兵一塌糊涂,敷衍了事。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实在看不惯越级告上去,却被这群子弟得知后随便寻了个由头罚了一百大鞭,据说人已被活活打死了鞭子都没停,非要一百鞭尽数打完,把尸体都抽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才算完。
自那之后,无人再敢不满,反是许多人开始巴结这些权宦子弟。
拍马屁讨欢心的节节高升,闷头做事的无人问津,只被派去做一些脏活累活。那几年神策营中,便是如此局面。
几年下来,往日袍泽或因溜须拍马而分道扬镳,或一起过着在军营里坚持毫无意义的清直,回家后却揭不开锅的日子。曾经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变成行尸走肉,胸中豪情化为了麻木疲惫的抱怨。
往日里热闹喧嚣的擂台观者寥寥,渐渐被遗忘在角落里,被丛生的杂草淹没。
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然而谁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沈聿扳倒王俨,将这擂台赛的旧例重新捡起来。
这感觉就好像快渴死的人,忽然被喂了一口清水。
终于有盼头了啊!
灿金色晚照披在每个人身上,照亮一张张笑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汲汲钻营,只有轻松,简单,纯粹,朝气。
一切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沈聿和姬远从主将营帐出来,老远就听到擂台方向的喝彩如雷,他们一路绕过几股列队加练的行伍,穿梭在将士们嘹亮的军令里,一边聊天一边走向擂台。
围在擂台下的人见到两位将军,自发地让开一条路。
恰逢台上比完,擂主成功守擂,是个一身腱子肉的男人,赢得了满堂喝彩,正是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突然瞧见两人,他浓眉一挑:“好久没看咱们沈将军出手了,要不要上来露一手啊?”
话音落下,场上忽得一片寂静。
沈聿脸上倒是没什么,围观的将士却在静了一瞬之后,忽然爆发出十分刻意的哄笑。
“你小子赢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小心将军把你打得娘都认不出来!”
“赶紧下去,别丢我们人!”
声调猛地拔高,争先恐后的,似是在努力地填补那一瞬间不自然的空白。
台上男人挠挠头,哂笑了两声。
沈聿道:“我就不上了,你们继续。”
比赛继续,两人又看了一会,退出了人群。
走出几步,确保没人能听到了,姬远看一眼沈聿,笑道:“你如今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沈聿:“姬伯此话怎讲?”
姬远道:“你没看见刚才那人让你上去露两手,那群猴崽子脸色都变了?”
“若是以前,你今儿可走不了,那群崽子非得起哄让你上台不可,”姬远啧了两声,“如今却是都不敢了,可见是怕你了。”
沈聿方才还真没注意那么多,如今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但他神色也没什么变化,淡声道:“不过是现在年纪上来了,没了年轻时候跟他们打成一片的心性罢了。”
姬远却说:“他们怕你可不是因为这个。你自己不觉得,可如今你往那一站,即便什么话都不说,也压人的很。”
两鬓微霜的男人望着眼前已然出落得比自己还高的青年,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
沈聿少年老成,打小就安静,别的孩子还在光着屁股玩弹珠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搬过小木凳,踩在上面有模有样地练大字,日复一日地专注下来,养成了个沉静如水,深沉内敛的模样。
好容易十几岁进了神策营之后,遇着好些年龄相仿又兴趣相投的士兵,整日里打打闹闹舞枪弄棒,慢慢有了感情,才算是显出几分少年英姿勃发的锐气和少年人的鲜活。
谁知后来沈家二公子出世,沈聿又变得寡言少语起来。
心结尚未完全开解,他随即被迫离家一年,回来之后仿佛把魂儿丢在了梁地似的,整个人形销骨立,接连好几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一出屋子便开口要解除自幼与白家定下的婚约。
沈聿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在这桩事上更是格外坚定。多少人轮番上阵劝他,半点没用,沈庭植拗不过他,最终给白家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把这婚退了。
可这还不算完。
那一年大魏伐梁,沈庭植硬是不让沈聿随军跟去,可沈聿终是自己寻到机会,偷偷跑出去单枪匹马去了大梁,回来的时候却是面无人色,几乎把整条命都留在了大梁。
那一次,他向沈庭植提出出家。
沈庭植自然不可能答应,罚沈聿跪在祠堂三天三夜,光是藤条都抽断了好几根,但沈聿没喊一声痛,不吃不喝,只字未语。
最后沈庭植没办法,一个出家的儿子总比一具尸体强,他还是妥协了,唯一的底线是沈聿不能剃度留下戒疤。
自那之后,多年不见,如今再瞧他,姬远只觉记忆里那个虽然沉默倔强但尚存几分意气的少年已十分遥远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