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留步!”
卫云长回头看去。
只见一顶平平无奇的马车直冲而来,驾车的马夫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眼看临到跟前,她一声呼哨,收紧缰绳,愣是将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好厉害的车技!卫云长心中赞了一句。
下一刻,便见这女车夫撩起车帘,恭恭敬敬地请里面的人下车来。
入目先是一双坠着东珠的碧色云纹绣鞋。
卫云长瞬间明了来人身份。
待那女子下了车,卫云长暗叹一声。
“皇后娘娘,有何贵干?”
沈忆怕人认出,戴了顶帷帽,白纱飘飘荡荡,她往前走了两步,在男人面前站定,不徐不疾的嗓音从白纱下传出来:“将军何故辞职?现今武官人才凋敝,正是需要将军的时候。”
未等卫云长开口,她又道:“将军是担心受瑾王牵连,陛下疑心于你?本宫可以向将军保证,能说服陛下全心全意地接受将军。”
“除此之外,将军还有什么条件,本宫亦全部应允。”
“升官加爵,丹书铁券,”女人低柔清晰的声线随着晚风徐徐飘来,仿佛带着无尽的诱惑力,“本宫希望大人别急着作出决定,认真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卫云长失笑。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
可这样果决干脆,一旦出手就势必将对方拿下的做派,倒是颇为熟悉。
“草民什么都不想要,娘娘。”卫云长笑说,“草民只想回老家,依山傍水,种花种田,陪夫人孩子逍遥快活。”
“这是我曾应允我妻子的,我要说到做到。”
语毕,卫云长感到隔着白纱,女人两道审视锐利的视线落在他面上。
“王权富贵,将相侯爵,换莳花弄草,种瓜种豆……”她轻声问,“值得吗?”
卫云长蓦然朗声一笑。
男人恣意浑厚的笑声回荡在暮色里。
他毫不犹豫,异常认真:“值得。”
沈忆沉默。
世间最好的爱情,不外如是。
只可惜,她这辈子是无缘消受了。
良久,她道:“既是如此,不再久留,愿大人顺心遂意,无忧无惧。”
沈忆转过身,毫不留恋,向马车走去。
卫云长看着女人的身影,思索片刻,忽然开口唤住她。
“娘娘既成全草民,作为回报,草民也有一事望娘娘知晓。”
男人声线中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意味深长。
他决定帮他们一把。
沈忆站定不动,头也不回:“何事?”
卫云长摇头,无奈笑道:“日后可别再给你那兄长熬什么芫荽猪肝阴米粥了。”
“其实他,”卫云长顿了顿,“根本吃不得芫荽。”
第079章 真假
太阳落下去, 夜幕像一只深靛蓝色的瓷碗倒扣下来,高高的城楼上点起火把,橙红色的火苗在夜风中安静无声地摇曳, 几个守卫斜倚在城墙上扯着闲话。
城门脚下, 女人的帷帽四周白纱低垂, 飘飘荡荡,中间的身影却像是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卫云长觉出一丝异样。
“你……”
那身影仍然没动, 女人低低的声音随风送来,字字克制:“你怎知他不吃?”
卫云长便道:“那日我让他帮忙择芫荽,他说他自幼吃不得这东西, 一吃就浑身发红, 上吐下泻……娘娘难道不信?”
平地忽而卷起一阵急风, 女人的帷帽被吹得不稳,白纱簌簌晃荡,像在不停颤抖。
四下悄寂, 夜色朦胧。
“很好。”
过了许久, 她从血腥味弥漫的牙关中挤出这两个字。
卫云长不解:“什么很好……娘娘!!”他猛地瞪大眼,提声惊呼。
“当啷”一声脆响,昏暗夜色里,闪过一道亮白如雪的刀光。
刀身银白, 映出帷帽白纱缝隙间女人一双冰冷漆黑的眼。
沈忆抽出阿宋腰间弯刀,抬手一刀斩断连在马和车身之间的套绳,然后拽下马鞭,飞身上马。
女人一声厉喝, 绝尘而去。
阿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轻盈白纱如风拂过她的脸, 转眼间飘向远方。
天光已暗,看不清沈忆的背影,只能远远看见白纱在夜雾中随风飘散飞荡,这一人一马,就这样一头撞进了京城浓黑深冷的长夜。
两人愣在原地,眼看着沈忆头也不回疾驰而去,未留下只言片语。
*
长街昏暗,两边客栈门前的黄纸灯笼在风里摇晃,头顶一轮清寂残月。
一人纵马飞驰而过,蹄声如雷,踏碎一地月光,响彻街巷。
烈风如刀割在面上,两侧模糊景象飞速后退,沈忆凭着下意识在挥鞭,浑然不觉自己越挥越快,手掌已经被磨得出血。
她听不见,看不见,没有感觉。
前路无尽,记忆狂涌而出,昔年画面一帧一帧闪现落下,沈忆从无数散落的回忆画面中穿过,疯了一般直直向前策马狂奔。
九月,御书房门外,她紧攥着最后一丝期冀,小心翼翼问他吃不吃芫荽,他说:“还好,可以当配菜吃一些。”
八月,骊阴行宫青桐书院,她为他送去一碗芫荽猪肝阴米粥,平静绝望,说她会和季祐风好好过日子,他垂着头一勺一勺把粥喝干净,低声说:“好。”
七月,行宫竹林幽寂无人,她问他喜不喜欢她,愿不愿意试着和她在一起,可他拒绝,为了他多年前爱的那个女子,并对她说:“我欠她一辈子。”
去岁,梁地,大雪纷飞,她犹疑忐忑,深夜敲开他的门,问他为什么对她那样好,他垂头看着她,却是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