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立于池边玉兰树下, 扬手漫不经心地往里头扔着鱼食,阿宋将宫人遣得远远的,念书信给她听。
“属下等密切注意宫裕动向, 察其与一魏人传信甚密,沈将军战死前夕,有魏军士兵曾见此人出入主帅营帐……吾等秘密带走此人, 严刑相逼。”
“此人供出, 他奉天子之命, 将沈将军作战行踪透露给宫裕,沈将军因此……遭楚军伏杀。”
念至最后,阿宋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忆的面容未有半分惊动, 池边几棵玉兰已经开出花, 重重花瓣堆迭簇拥在一起,洁白如雪,她伸出手,摘了一朵。
淡金色的光线自花叶间穿过, 打在女人侧脸上,从额角到颧骨,转折处一条清晰的明暗交界线,勾勒出她清绝至极的骨相, 她垂着眼看掌中玉兰许久。
虽然她和季祐风之间有过互相猜忌试探,也曾针锋相对, 但其实沈忆并不讨厌他。
相反,其实她一直很欣赏他。
这个男人虽然幼时病弱,身体欠佳,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没有人觉得他这副病体担得起天子冕旒,但他从未有过半分自弃,只多年暗中筹谋,其中孤寂滋味,非局中人实难体会。
单是这份多年隐忍的耐心和心性,沈忆就从不后悔当初在夺嫡之争时选择他。
后来季祐风称帝掌政,更证明她没有看错人。
他心里装着百姓,胸中有丘壑,想过流芳百年,亦想立下万年不灭之大业功绩,她和他谈国事论政史,诸多政见不谋而合,亦有酣畅之感。
很多时候,沈忆会觉得,若是季祐风不喜欢她,她和他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偏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叫她认错了人,便也叫他爱错了人。
后来即便知道她不喜欢他,季祐风也从未有过一句怨怼之语,从不叫她为难,只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她只喜欢同他聊国事,他便闭口不提其他。
他总是如此顺着她。
她和他之间,终究是她欠他多一些。
沈忆不是没有想过,就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她和沈聿相忘于江湖,她不会夺季祐风的皇位,他们和平共处,做一对儿朝政上的搭档,将大魏和梁地治理得繁荣昌盛。如此,即便她不做这个皇帝,也算对得起大梁的子民和列祖列宗了。
可就在得知季祐风对沈聿出手的这一刻,沈忆知道,想象终究只能是想象,她和季祐风之间,还是走向了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
爱之一字,总叫人生出无穷无尽的贪念。
事情走到这一步,过去辛苦粉饰的虚假太平终于轰然破碎,彻底崩塌。
她和季祐风之间,终于只剩下你死,或我活。
沈忆缓缓收紧五指,柔软花瓣皱起,渐渐显出泛黄的折痕,如豆蔻少女一瞬间长满皱纹。
她松开手,花瓣自她指缝间漏下,随风飘落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沈忆转身离开。
身后莲池中,一尾白鲤和一尾黑鲤以为从天而降一颗硕大鱼食,争先恐后地游过来,互相撕咬较劲起来,甩动的尾鳍将池水搅得暗流涌动,横生波澜。
*
傍晚时分,季祐风来朝阳宫陪沈忆用膳。
头顶六角宫灯熠熠明亮,罩着满满一桌御膳热气腾腾,外面天空是初春时节料峭的黯蓝,这个时令的黄昏天色,总透着点儿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狼狈落魄着结束的别离愁绪,叫人觉得格外惆怅。
晚风吹进店里,带着些许清寒,季祐风微咳了两声,无需人吩咐,便有几个宫女小跑着去关窗。
远处,几个小宫女投来心疼的视线。
这位年轻的陛下素来待宫人和气,轻易不会为难人,又长相俊美,小宫女们私下说起来,都暗含倾慕,也有那胆子大些的,敢在御前暗送秋波,可陛下从来都是但笑不语,没宠幸过任何一个。
日子久了,她们也渐渐觉出来,陛下心里眼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
可如今,陛下犯了咳疾,皇后娘娘端坐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桌上摆了一道排骨薏米莲子汤,布菜的宫女正要给沈忆盛一碗,季祐风瞧见了,抬手阻止道:“这个莲子有些苦,皇后怕苦,不用盛了。”
她怕苦,这是很久之前沈忆对他说过的。
若是以往,沈忆必定把这好意承下来,最不济也要说一句“陛下有心了”,可这一次,她无动于衷地用着饭,仿佛根本没听见。
季祐风紧了紧筷子,笑道:“阿忆可是还在为了沈聿之死伤心?”
沈忆抬起眼来,乌黑的眼瞳瞧着他,没什么情绪,她笑了笑,说:“可能吧。”
没有否认,也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可能吧。
仿佛有细密的刺轻轻扎进心脏,不算疼,但叫人浑身难受。
季祐风想起前几日他接到的密保,他派去西南的人秘密失踪,生死不知。
若无意外,她应该都知道了吧。
男人垂下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自嘲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道:“大军离京仅余百里,想来,沈聿的棺椁不日便能抵京。”
沈忆执筷的手一顿,她朝他微微一笑:“大军凯旋而归,陛下心里,应该很高兴吧?”
季祐风看着她远不达眼底的笑意,没说话。
她在恨他。
在走出这一步的时候,他便已有所预料,他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她会这样恨他。
但既已走到这一步,他不会回头。
他要把仅剩的最后一步走完。
季祐风放下筷子,双手握住沈忆左手,垂眸轻声道:“阿忆,还记得为朕过的第一个生辰吗?”